s 阅读页

第6章 女人胸口的火山

  李银弧一直在婚姻的大门之外徘徊,她把自己定位成一个不结婚但也不独身的女人。她的理论是她不想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而要寄托在很多男人身上,因此她使自己变成一条能分泌出各种粘液的鱼,针对不同男人(只要对她有用),她就能及时准确地贴上去,然后把他利用个够,再一脚踢开。

  李银弧有一段时间粘住顾非克是为了让顾克非帮她发表一篇短得只有三千五百字的短篇小说《纯洁》。为了发表这篇小说,她非常不纯洁地跟顾克非睡了觉,她觉得这下顾克非一定跑不了了,睡完觉第二天她就频频在呼机上给顾克非留言,追问托他办的事怎么样了。小说家顾克非本人并不在文学杂志社上班,当时他不过是答应帮助李银弧推荐一下她的小说,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跟她上了床。

  他们是大白天在李银弧的住处于的那事,时间非常仓促,李说她忙着呢,待会儿工会干部还要开会选举,所以请他尽量快一点。她说这话的时候顾克非那东西正在她那里面动着,这“请尽量快点”几个字使顾克非处境非常尴尬,他是继续动下去呢还是就此不干了,他觉得自己真有点骑虎难下。

  顾克非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只听得“哎呀”一声,李银弧从床上跳起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套上一件衣服和一条裙子。

  顾克非赤裸裸地躺在那里,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李银弧穿好衣服,踮着脚跑过来尖起嘴像一只鸟儿一样在顾克非的瘦脸上啄了一下,顾克非觉得她好像叼走自己一块肉,他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了。

  “我去开会,”她气喘吁吁地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她像变戏法似的在一秒钟之内就把自己变没了。

  顾克非被反锁在那间屋里,变成了一个囚犯。他躺在那张毫无特色的硬板床上,眼睛盯着书架上那些干巴巴的政治辅导材料发呆。时间过得很慢,顾克非枕着自己胳膊平躺着,他听到自己头皮深处血管嘭嘭涨裂的声响,他现在躺在这里,他被羞辱了还不能动,待会儿还得接着被羞辱,这叫什么事儿?

  他头痛欲裂,像被人冷不丁投进监狱又搞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罪,他在那块硬板床上来回来去地折腾着,找不到一种舒服的睡姿。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刺痛着他的双眼,他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他听到附近建筑工地的电钻正在疯狂运转,那种刺耳的声音一下下钻着他的头皮,他实在躺不下去了,他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看到赤裸的下体他仍有一种受辱后的委屈。

  在他系好最后一粒纽扣的时候,那个女的倒又回来了。

  “怎么?连这么一会儿你都等不及了?”她说,“这不,我刚开完会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顾克非坐在床沿上,双手撑着头。李银弧走过去仔细地插好门,然后走过来有点得意洋洋的表情冲着他笑。

  “你笑什么?”

  “你看看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她把裙子撩起来给他看,后来干脆把裙子蒙在顾克非头上,顾克非左突右突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于凉打过来的传呼就在这时候在李银弧干燥的小屋内“嘀嘀”地呜叫起来。

  顾克非及时地给于凉回了电话。

  于凉问:“喂,你在哪儿呢?”

  “我在开会。”顾克非语气平和地回答。

  从那以后顾克非真的开会的时候常常会想到李银弧,一个不穿内裤的女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主席台下面第一排,有板有眼地作着记录。有时候,她还站起来到台上去发言,在灯光的照耀下她阴部那茂盛的一丛几乎透出裙外,与台上茂密的草本植物混为一谈。

  被女人缠绕

  那篇短得只有三千五百字的小说《纯洁》成为李银弧的刹手锏,她每天不断地通过寻呼机给顾克非留言,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于凉和顾克非的老婆同时起了疑心,顾克非的老婆虽然不怎么管他,但看见丈夫明显的神情恍惚,也觉得不太对劲儿。

  老婆说,想离婚就明说,别整天吊个脸。

  老婆还说,离不离都无所谓。

  老婆留下这些话之后就到外地拍片去了,这一回,她要离开北京一个月。顾克非和老婆虽然没有感情,但却觉得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比于凉要简单。于凉靠爱情吃饭,没有爱就活不下去;而老婆却另有别的支撑点,完全不把什么爱不爱的当回事儿。

  在顾克非的老婆离开北京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顾克非活得心惊肉跳,生怕李银弧的事给于凉知道。顾克非有时横下一条心来闭门写作,哪个女的也不理,哪个女的的传呼也不回,不接电话,不出门。有时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泡杯茶,手里拿杆钢笔,自由自在的感觉真不错(想起那几个女的来就头痛)。敲门声就在他企图安静一会儿的时候响起来,“是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地带着颤音,然后他就在门的猫眼上看见于凉被凸透镜丑化得很凶的脸。

  于凉是突然袭击到顾克非这儿来检查的。

  在此之前于凉疯了似的拨打顾克非的呼机、手机、单位以及家里电话,所有的通讯手断都用上了,顾克非就像是突然之间从这座城市里消失,没有一点音讯。于凉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于凉在单位里上着上着班突然就不知去向。处长为此颇为恼火。处长曾经一度对于凉有些好感,但近来越来越讨厌这个脾气古怪的离婚女人了。

  于凉骑着自行车,头发蓬乱地往顾克非家赶。那天我正站在公主坟一个汽车站牌下等车,于凉远远地看见我刹住车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以公主坟南来北往乱纷纷的车辆做背景,于凉讲述了她近来杂乱无章的心境。

  “肯定出什么事了,我得去看看。”

  “能出什么事呀?”

  “那还用说吗……他那个人……”

  于凉奓着一头乱发径直朝西骑去,于凉的单位在城东,而顾克非的家在城西,为了见一趟情人她常常要骑上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到了目的地已经大汗淋漓,除了喘气没劲干别的了。

  顾克非打开家门,放进来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

  只见她头发奓着,脸黑着,嘴唇上的口红走了样儿,有一团像血的东西挂在她的嘴角边上,使她看上去有点嘴脸歪斜。

  顾克非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她从这个屋蹿至那个屋,从客厅到储藏间再到卧室,翻箱倒柜,拉门挑帘,忙得团团转。

  顾克非说:“我们家是进日本鬼子了还是怎么着?”

  于凉说:“甭跟我打岔,快说你把她藏哪儿了?”

  “我藏什么呀藏?”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两个人像这样争吵了一阵子,顾克非很快失去了耐心,拉开家门让于凉立刻滚。于凉哭着往外跑,顾克非只得又把她追回来,搂着她坐在沙发上说了无数好话,这场风波才总算平息下去。

  他们坐在长沙发上亲热的时候,于凉忽然冒出来一句:

  “顾克非,咱们结婚吧。”

  “再说吧。”

  只有这一次于凉提到婚姻的事,随后这件事就滑过去了,再也没人提起它,而他俩的关系也就稳定在了婚姻之外的情人关系,一直到现在。

  由路爱女人的方式

  我的两个朋友于凉和夏子慧的情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分别与一个女人有过缠夹不清的关系。这个女人她自有她自己的安排(她总是自以为聪明),她每天都在算计,在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为了达到目的她采取最原始也是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她以为睡一觉就能把任何问题解决了,她缠人的方法应该说有点笨得可爱。

  在由路的叙述中,李银弧简直就是一团沾上就甩都甩不掉的鼻涕,他用了许多用来形容下践女人的字眼儿来形容她,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了何种程度,由路是在讲述他饱受“三角之苦”的同时,顺便把这个坏典型提溜出来的。

  由路爱女人的方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痛苦方式,自从有了夏子慧之后,他身心备受煎熬,他奔波于两个女人之间,顾头顾不了脚,就在这时候,又不幸被李银弧缠上了,搞得由路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

  李银弧为发表一首小诗缠着由路,那首她写的“三句半”成为由路生活中的定时炸弹,由路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颗炸弹的危险性,他正春风得意,在外面与夏子慧热恋,回到家里又悉心呵护老婆孩子,他做人做到了家,做成了精,他既是一颗情种又是一个好男人,哪一面都是真的,哪一面又都让他耗尽了力气。奔波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日子,由路在我面前用了“苦不堪言”四个字来形容。我想一般男人是不肯轻易用这四个字的,除非是到达了某种极限。

  由路对夏子慧的性格有点把握不住,她会在半夜两点钟把电话打到由路家,为的是告诉由路一件很小的、在由路看来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她在下午逛街的时候买了一张碟。由路被她这种突然袭击的电话吓得半死,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把电话打过来。只要在家待着,由路的耳朵就总是支棱着,稍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抢先去接电话,为的是不让卫丽与夏子慧这两个都是精明无比的女人接上火。

  由路心惊肉跳地活在两个女人中间,一度为她们患上了重度的失眠症,他整夜整夜地醒着,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有时为了睡眠好,他很早就躺到了床上,每当这种时刻,他就会听到卫丽压低声音哄孩子的声音:

  “爸爸睡觉了,小声看电视哦宝宝。”

  这时,孩子就会把动画片的声音调到最低限量。

  由路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这一幕有些心酸。他努力绷住身体,让自己尽快进入睡眠状态。可是睡觉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有时候你越努力越糟糕,事情往往朝着与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由路提前躺到床上,结果是到了夜里十二点别人都睡着了的时候他仍然醒着。

  他披着一块暗绿色的毛毯从床上起来,他像这房间里一块深色的暗影,床脚的一盏小灯把这块暗影放大了几倍,慢慢移动着,有时吊在天花板上,有时贴在墙上那幅画上,形状异常古怪。卫丽已经带着孩子缩在小床上睡着了,她那种蜷缩着身体的睡姿让由路觉得好心疼,但是让他在两个女人中间选择,他又都不肯放弃,觉得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角色定位。男人骨子里大概都巴望着有这样两个女人:一个温柔贤惠,一个性感迷人。他与她们中的一个生儿育女,与另一个谈情说爱。

  由路觉得这两个女人就像他的左手和右手,哪个也不能舍弃。由路没想到他的生活中又杀出第三个女人(而且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女人),乒乒乓乓将他美梦般的生活砸得粉碎。

  塑料花

  李银弧在由路眼里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塑料花,艳俗而又虚假,由路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不让她碰到自己一根毫毛。但李银弧自有她的高招,她认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她一出手立刻就能擒获。

  她是以战斗的姿态对待生活的。

  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但愚钝的文人由路还在吟诗作赋,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没有一点预感。那天由路的老师约了一桌朋友吃饭,点名让由路一定要到场,由路本来对这类应酬不太喜欢,但老师的话不能违背,于是放下手里要写的东西打辆车就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走进那家饭店一头就撞见了那朵塑料花,她正坐在那张事先预订好的大餐桌劳,瞪着眼睛等着吃人。

  ——怎么,看见我就想跑啊?

  ——不认识了是怎么着?

  ——别看了,都没来呢,就你跟我。

  她看着餐桌上玻璃转盘里自己的影子眼皮都不抬地对他说。

  那天一切都错了位,一切都见了鬼,他坐在她旁边,被那帮人错当成情意绵绵的一对儿。由路硬撑着笑,不断地闻到塑料花发出的真实味道,那是香水底下掩盖着的轻微的狐臭味儿,她每动一下,那种味儿就隐隐地扩散开来,让由路一边吃大虾一边想吐。

  餐桌上的玻璃转盘转过去又转过来。

  由路的筷子停留在半空中,转了一圈之后又缩回来,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开他玩笑,他们好像在说他艳福不浅,他们好像在说时候到了,由路,快上啊,该你表现了,这时候,大家全都喝得差不多了,由路的眼皮扑扑直跳,步态歪斜着被一帮人硬推上一辆停在门口的出租车,等车子开动起来他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毛绒绒的脑袋从由路胳肢窝底下钻出来,把由路吓了一跳。车窗外红的灯绿的灯闪个不停,由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摇摆不定,这时候,有一只手仲过来,准确无误。

  由路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女人,被她这样一弄,他忽然酒醒了,脑子变得异常清醒,他对司机说请他停一下车,他实在憋不住了有点想吐,塑料花把一只手伸过来关切地在他胸口抚了抚,另一只手仍在暗处使着劲。由路拉开门夺路而逃。如果那天夜里你醒着,看到一个在马路上一路狂奔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魂男人,那一定就是由路。

  情人的住处

  由路半夜来敲夏子慧的门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夏子慧住在城北一片新盖的小区,不熟悉地形的人是很难在夜里找到夏子慧的住处的,那天由路喝多了酒,又受到惊吓,站在夏子慧独居的公寓门前按门铃的时候,他觉得腿发软,就蹲了下来。

  夏子慧早已上床睡觉了。夏子慧是很会打理自己生活的女人,即使是一个人住,她也会生活得井井有条,她的房子是分期付款的房子,她刚刚看中这种户型的房子的时候,曾叫我陪她一起去看过,在我眼里那样一大套房子一个单身女孩住实在是有些奢侈(但她的房子布置得实在令人羡慕)。

  夏子慧被半夜三更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惊醒,她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去开门,想来想去这个时间来访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由路。

  由路在夏子慧门口蹲了一会儿,有一道强光由小变大呈扇面展开,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连忙抬起衣袖来遮挡,衣袖却被人一把揪住了。

  “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有人把他扶进屋,放倒在一张沙发上。

  由路看到茶几上那只熟悉的烟灰缸,才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他放心地合上限,觉得自己倒在了一个很柔软的地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由路断断续续听到夏子慧居高临下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光听得到她的声音,却无法看到她的人影。

  ——咱们得好好谈谈了……

  ——你不能老这样下去……

  ——这事总得有个了断……

  这些话不知被什么东西截成一段一段的,彼此既相关联又好像毫无关系,就像由路与夏子慧这种情人关系,由路既可以为情人去死,也可以说一声“对不起”,从此不再见面,这是一种既松散又紧密的关系,是付出与回报无法用世俗眼光来衡量的一种关系。

  后来由路回到自己家里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惊骇不已。

  ——由路,咱们得好好谈谈了……

  ——你不能老这样下去……

  ——这事总得有个了断……

  由路以为还在情人那里,睁眼一看却是卫丽的脸。由路被吓了一跳,由路说是你吗?你到底是谁?

  卫丽和女儿站在床边看着他慢慢睁开眼。

  匿名电话及其他

  有一段时间我的朋友青年散文家由路过得很背。他打电话给我主要是叙述他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比如他的书不如书市上那些写给少男少女看的畅销书卖得好,他说这是他做人做得太认真的结果,他把文章当成一门学问来做,自然累得很。另一桩背事就是:他被两个女人同时轰出了家门,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人。现在他又搬回到办公室去住了,偶尔与一两个小女孩约约会,都是有口无心的,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就像那些穿肠而过的酒肉。

  由路所以落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有人在暗地里给他的老婆和情人分别打了匿名电话,这个人是谁,由路说我不用说出她的名字,你知,我知。

  眩青靠在阳台门旁的紫花墙上看闻强的背影。天已经暗下去了,丈夫闻强的背影变得朦朦胧胧,身上那件暗色的衣服显得更加暗下去一块,像夜空里的一块胎记。眩青还记得她给闻强买这件衣服时的情景,她和闻强的妹妹闻佳在一起,闻佳买东西特别挑剔,好像全世界最高级的衣服都不顺她的眼似的;挑男朋友也一样,见的男人倒是不少,就是没一个看对眼的,不是说人家长得太黑,就是嫌人家脸太方或者戴眼镜。她拒绝别人的理由在闻强妈妈看来简直就是不讲理的。

  “脸太方了?这算什么理由?你妹妹就是一个神经病。”

  闻强的妈妈有时当着闻强他们小两口的面骂两句闻佳。

  眩青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从来不当真。谁都知道婆婆在女儿和儿媳之间从来都是向着自己的女儿的,但闻强的母亲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可以,很少偏向自己的女儿,倒是经常当着眩青的面数叨自己女儿的不是,什么不安心工作啦,爱打扮啦,好高骛远啦,眩青就只好说闻佳还小呢,还没到心定下来的时候。

  自从眩青跟闻佳一起逛商店买回那件衣服,眩青算是受够了。闻佳参差不齐的黄马尾辫在空中没有目标地晃,看什么都不顺眼。眩青想说你哥哥又不是国家总理你哥哥也就是个一般人,穿什么还不都是小公务员一个。可是,眩青把这番话在肚子里过了一过,又咽回去了。

  眩青知道闻佳最护着她哥了。在她眼里她哥比总理还牛。

  眩青不想两个女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商场自动电梯旁吵架。

  那天终于买到一件衣服,就是闻强此刻身上穿的这件。

  闻强的背影忽然晃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然后就见他的脸十分紧张地从玻璃门外移动到里面来。

  “眩青!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卧室那排低柜里左搜右寻,弄得柜门乒乒乓乓响。

  “你找什么?”

  “你找什么你说呀……”

  “你这么乱翻……”

  眩青的话说到一半,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截住了,眩青愣了一下神儿才看出,那是一架望远镜。闻强手拿望远镜往玻璃门外跑,眩青紧跟在他身后,心里不知为何竟有点紧张。她想闻强一向稳重斯文的,这下怎么像着了魔,在忽然之间就变得疯疯颠颠的了?

  望着闻强的奇怪举动,一些可怕的念头从眩青脑海里浮现出来,平时她在办公室里坐着没事听同事东一嘴西一嘴地讲一些道听途说的事,什么疯牛病流行、环境污染、同性恋、电脑辐射、手提电话损伤大脑……这些可怕的名词在一瞬间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名片似的挤在眩青面前。

  闻强说:“看见了,看见了。”

  眩青说:“看见什么了?”

  闻强说:“你别吵,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闻强又说:“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啧啧,不得了……”

  眩青站在那里,紧张得鼻子里直冒凉气。

  自从闻强在阳台看见一个扁乎乎的圆形物体,他就像是着了魔,一天到晚老惦着那东西。眩青也看见过那东西,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天空雾蒙蒙的,高高低低的楼字间缭绕着一些肉眼可见的工业废气。城市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了,并且今年春天还出现了罕见的沙尘暴天气,飞沙走石,黄土遍地,漂亮的玻璃房子和漂亮的女人们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沙土,末日来临一般,令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眩青把丈夫在家中阳台上发现一“不明飞行物”的事跟同一办公室的同事金诺说了。金诺平时跟眩青关系不错,眩青有什么事情总爱跟他说。

  “什么不明飞行物?不可能的事。”金诺一边往杯子里放茶叶,一边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声音琅琅地大声说。

  “怎么不可能?”另一女同事反驳他说,“这年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听我妈说我妈她们楼里的一个老太太养的猫突然之间会说话了。”

  金诺说:“那是那老太太老糊涂了。”

  眩青坐在座位上望着白色百叶窗发呆,“不明飞行物”、“天外来客”、“会说话的猫”,这些奇怪的字眼断断续续飘进她耳朵眼儿里。金诺给办公室里每个人用纸杯泡了一杯茶,给眩青那一杯里特意多放了点茶叶。

  中午眩青在楼道里碰见金诺,两人很自然地一起走进电梯间。眩青看见金诺放在电梯按钮上的手指,骨节十分粗大,是那种粗粗大大的男人的手。金诺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一个地儿,吃的东西倒是有点特色。眩青本来想婉言谢绝他的,但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门已经开了。

  “你跟我走还是去餐厅?”

  金诺站在大堂晶亮的图案花哨的大理石地上,看着眩青。

  中午的阳光如金子泻出一般光闪闪地铺了一地,金诺带着眩青绕到大楼背后的胡同里去,胡同就像这座城的凹槽,有许多浅灰色的背阴的地方,树歪歪的,影子投在地上,错落有致,令人迷惑。踩着那迷乱的影子走过去,就到了金诺说的那家“吃的东西有点特色”的餐馆。

  这家四合院里的餐馆看起来倒有点像一户人家。院子里有棵老槐树,看起来有些年岁,金诺估计它足足有一百五十岁了。眩青问他怎么知道的,金诺耸肩一笑说,其实,我也是瞎猜。眩青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钟,觉得这张脸好像和办公室里的那张有些不同。环境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人镶嵌在里面,脸就不是原来的脸,人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他们在安静的一角坐定,阳光从玻璃窗里像很浓的油彩那般涌进来,铺在桌上、椅上、碗碟上、手背上、菜肴上。

  阳光一跳一跳的,使得房屋像航行在阳光里的一艘船,窗外的老树变得模模糊糊,若有若无。眩青说:

  “这儿的气氛挺好的。”

  “你喜欢吗?喜欢以后可以经常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玻璃杯在空中发出“当”的一声响,又脆又爽,有一滴啤酒飞溅起来,滴到眩青的手背上,圆溜晶亮,像一枚背壳坚硬的虫子。这时他们听到德文版的《雪绒花》,感觉跟平时很不一样,所有的声音都像气流一样缠绕着他俩,阳光变得越发稠密起来。

  慵懒的午后,有一点像燃烧的酒精的作用,眩青坐在办公桌前老是心不在焉地想心事,说她想心事也不那么确切,她其实什么也没想,耳边断断续续冒出金诺说过的话:“我是要调走的”、“这种地方消磨人的意志”……下午办公室里同事都去看工会组织的一场电影,据说那部电影是张艺谋拍的,在外面看电影票要六十块钱一张。女同事们全都咋咋呼呼抢着去了,眩青推说有点头疼,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有一个人影,不知为什么总在眼前晃,赶都赶不走。他说过的话,他说话时的表情,他吃饭时的样子,这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头一次见面、头一次在一起吃饭,怎么会这样呢?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

  听筒里的人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他是谁呢?

  “是我,你都听不出来了?”

  闻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变形。

  他说:“你没事吧……你怎么啦……不舒服还是……”

  “没有,”眩青慢条斯理地说,“只是有点困。”

  闻强坐在电话那端情绪似乎有点亢奋,他说他已经问同事借了一台录像机,他准备连续几天对阳台上观察到的不明飞行物进行记录,观察那个物体的位置、形状以及移动情况。

  “听起来好像一个天文学家。”

  眩青越听越迷惑,闻强平常是个不言不语的人,自从在阳台上发现那个奇怪东西,他变得话多起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眩青越听越不明白。

  眩青感到头痛得厉害,这一切混乱不堪。

  闻强家乱哄哄的场面让人心烦。各种人物轮流上场,不像一个家,倒像一个戏台子。闻强的父亲以前在部队上工作,是一个眩青没弄清楚的什么部门的主任,离休后住在干休所里,房子还算宽敞,进进出出全都是以前的老上级或者老部下。干休所还延续了以前军队大院的老习惯,逢年过节发上几箱苹果,外加两桶油和五斤鸡蛋。这些东西用钱买值不了多少钱,变成实物却一箱一箱显得挺多的,闻强的母亲一边搬东西一边抱怨,也不知她是高兴还是生气。

  闻强的妹妹闻佳站在门口指手画脚,却并不动手。她自称刚刚染了指甲,动一下就要破坏指甲的形状。她总是把自己的事看得很重要,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女人,什么事都以自己为中心,把别人都看成是围绕着团团转的小卫星。闻强的父亲正准备出去钓鱼,带了很大一包东西,据说他钓鱼用的海竿长得可以钓到天上的星星,这种说法虽然夸张,但眩青觉得倒还真有几分形象。

  “我的头发在月光下无法停止生长……”

  开着的收音机传来半人半鬼的声音。

  这是闻强的妹妹最喜欢的一个新歌手,现在新歌手每天都在诞生,比母鸡下蛋还要快,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连名字都来不及记,那个新人就已经变成旧人了。

  眩青真佩服闻佳的记忆力,她能把两个都长得小眼眯眯的歌手从形象到声音彻底区分开来,而迷迷糊糊的眩青则经常以为是同一个人。

  在这方面,闻佳很看不起眩青。

  眩青也看不起闻佳。

  她们表面上虚伪地拉着手,让别人看起来好像还挺亲热的,内心里却在互相唾弃,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

  “她的嘴好丑,丑得好像P股。”眩青望着闻佳只画了一个轮廓但不知为什么没填内容的嘴唇,那种发污的白颜色令她感到恶心。闻佳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她们总把别人当傻瓜,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忙忙叨叨却又一事无成。这样的女人注定是要失败的,但她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她们总想在生活中占便宜,但到头来总是占小便宜吃大亏。

  闻佳说:“我要离开现在的单位,到一家网络公司去工作了。”

  闻佳说:“人挪活,树挪死。”

  闻佳又说:“眩青,我看你也该动换动换了,那个破机关,你整天待在里面烦不烦烦不烦烦不烦。”

  眩青的耳朵里出现重叠的回声,闻佳那张难看的大嘴在空气中不断地喷出刺耳的声音,她说你们都不看看现在外面变化多快呀,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样,趁年轻该去大捞一把,去闯闯去闯闯,我哥也是死脑筋,我哥我哥我哥……从闻佳体内释放出一种特有的超声波毒素,这种毒素干扰了眩青的大脑,使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头痛欲裂的眩青只好用双手捂住脑袋,使自己的头不至于分成两半。

  下午家里来了一个夸夸其谈的男人,比闻佳还要牛B,一会儿要给天安门广场换一遍地砖,计算着每块砖的面积和报价,好像天安门广场是他们家的;一会儿又说弄不好下半年他要接一桩大生意,一赚就是一百万,小生意他真懒得做,费了半天劲赚个一二十万有什么劲!

  眩青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费了半天劲赚个一二十万有什么劲!”

  天哪,一二十万人家都懒得赚了,跟人家比起来,自己每天在机关坐班,不能迟到,不能早退,每月才挣一千多块钱,这样比起来那个班上得还有什么意思。那个牛B大嘴哇啦哇啦还在说,他说钱钱钱钱……人人人人……钱钱钱钱……人人人人……好像天下的钱都让他一个人赚去了。

  然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问闻强要了一支烟。

  点烟(连点烟的动作都牛哄哄的),鼻孔朝天,长长地喷出一口。眩青真想挥挥手将所有的烟雾以及烟雾中的污浊男人一起轰走,可那污浊的男人在喷了一口烟之后,又回到沙发上去了。闻佳看他时的眼神有点傻,他每说一句话,闻佳就要点一下头。闻佳大概已经被这个会挣钱的男人彻底征服了,下一步恐怕就要嫁给他了。眩青想,嫁吧嫁吧,嫁了也好,省得烦人。这样想着,果然看到两个人的眼睛你来我往,开始“刷刷”放电。这太可怕了,别人都没法儿在这间屋子里待了,闻强和眩青小两口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从那个房间里一前一后退出来。

  “她不会跟他结婚吧?”

  “谁跟谁啊?”

  “还能有谁?你妹跟那个男的呗。”

  “不太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瞧她看那人那眼神儿。”

  闻强不语。闻强常说,女人不可理喻。他想跟什么人谈谈他近来最关心的事,那就是在阳台上看到的那个不明飞行物,但他却又苦于找不到人谈这事。谁能跟他聊这些呢,父亲近来忙于钓鱼,钓回来的鱼多得冰箱里都放不下了,只好挨家挨户去敲人家的门,东送一条,西送一条,人家还不见得爱要。

  “我家冰箱也满了。”

  “我们家老头子也爱钓鱼。”

  “谢谢了,上回那条还没开肠剖肚呢。”

  这些话把闻强妈气坏了,送给他们东西吃,倒成了求他们了。眩青他们每次回去,闻强妈都要塞给他们一个硕大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肥肥的一看就是人工饲料催起来的鱼。

  “咱们都快成鱼贩子了。”

  “要不找个地儿把这些鱼都给卖了得了。”

  眩青故意把手里的塑料袋弄得哗啦哗啦响。

  闻强说:“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们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等车,阳光漫溢,行人走在晃眼的光线里,如同走在梦里。很多人交错着在对面街上走来走去,不知道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眩青站在站牌底下一小片小而又小的阴影里,微眯着眼,看丈夫一脸茫然地盯着街对面的某一个地方愣神儿。

  车来了。

  他们上车。

  在公共汽车上,闻强告诉眩青他刚才眼前出现了不明飞行物的幻觉,他说以前他只有在天黑后才能看得到,现在那东西老跟着他,连白天有时也会在眼前出现。“没带摄像机,刚才要是能给拍下来就好了。”闻强挺遗憾地苦着一张脸说。

  “就算拍下来又有什么用?”眩青扭脸看着窗外,说。

  “怎么没用?你懂什么!”

  闻强说着说着声音就高起来,眩青感到车上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射到脸上火辣辣的。她不再跟丈夫争论什么,她感到人的变化真是快啊,仅仅几天工夫,闻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为那件莫名其妙的事痴魔着,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甩也甩不掉。

  同事朱迪因昨天下午被单位工会发电影票的人给骗了,气得要命。都说电影是张艺谋拍的,他们才去的,坐在电影院里一看才知道上当了,原来是一个搞笑的农村片,难看得要死,气得朱迪差点儿坐在黑暗中破口大骂。

  “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这是谁说的来着……”

  朱迪扭脸问坐在旁边的眩青,“是鲁迅吧?”

  “可能是吧”,眩青想了一下,又说,“也可能不是。”

  朱迪的手坚决地在空中舞了一下,说:“管它谁说的呢,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再也不上当了,我总是被人骗。”

  另一位女同事也说:“这年月骗子特多。”

  这时候,金诺就凑过来说:“看场电影算什么受骗哪,现在在大街上,有人一下就被人骗走两三万。”

  “那是他缺心眼儿。”

  朱迪说完这话的一星期之内,就在街头被人诈骗三万四千元,这三万四是朱迪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知道自己受骗后,朱迪的精神近乎崩溃,人在一瞬间迅速枯萎,眼角和额头皱纹骤生,眼睛直勾勾的,看起来就像一双盲人的眼睛。

  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网把大家都罩在里面,让大家感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眩青想劝朱迪几句,但又觉得说多说少都不合适,眩青前两天自己也遇到不顺心的事,她从婆婆家拿回来的一大袋鱼,在下车的时候不小心拉在公共汽车上了,回家才发现鱼丢了,就跟闻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闻强不理,独自看电视录像,把他录下来的不明飞行物的图像进行一遍遍分析,手里还拿着个小本不时地做些记录,画上些眩青根本看不懂的奇怪符号和图形,他说他一定要找电视台的人来看看,阳台上看到的那个物体他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每天与每天的位置都不同,这东西实在太神奇、太值得研究了,没准他揭开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页,一想到这些,闻强激动得额角青筋直跳,他已经不再是他了——再也不是那个平凡的小公务员,而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如果那项发明真的成立的话)。

  “我的鱼,”眩青对着他耳朵大声说,“我的鱼丢了。”

  “你不是讨厌那些鱼吗?”

  “再讨厌也不能白便宜了人家呀。”

  “你怎么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想点大事好不好?”

  “世界上能有什么大事?就是你每天站在阳台上看得两眼发直的那东西?”

  闻强很生气,不再搭理她,而是把录像带翻过来倒过去、倒过去再翻过来地看,身边的女人就跟不存在似的,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