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A无法摆脱那种犯罪的念头:他居然心里想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吻了另一个女人……
他要摆脱草草,摆脱下午发生的那件事,他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诗人A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抽闷烟,一支连着一支,也不知抽了多少。后来诗人A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绝草草。
一旦“拒绝草草”的念头从诗人A脑海里冒出来,诗人A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牌,拒绝了她,就等于切断了心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矛盾自责的根源。他轻快地吐出一口烟,开始对夜晚无聊的生活早做打算。
诗人A-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蹿起,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忘了,晃晃脑袋,里面还真像被清空了的垃圾站,那些互相打架的念头统统被清理出去。他掐灭手中的最后一个烟头,听到隔壁房间吵吵嚷嚷正在争论着什么。诗人A迈大步蹿到另一房间,听到他们正在聊诗,诗人A心中大喜,于是扯开大嗓门与人争论起来,心中有个声音直喊:“痛快!痛快!”
房间里的十来个人形成了三个强大阵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声音渐渐混在一起,已经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隔着时空的阻隔我听到一片春天里蛙鸣的声音,它们此起彼伏,声音像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有着轻微的共振时所发出来的嗡嗡声。
这种声音突然被一个人的进入给打断了,此人手中拿着一沓用小黄纸印成的电影票,正一张一张往在场的每一个人手里塞。
那些小黄纸电影票就像一群失控的蝴蝶,改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在争,有人在抢,有人在交换。诗人A的思维却并没有跳过来,他还处于刚才争论的兴奋中,张大嘴直着脖子还想与人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工夫,一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屋子烟。
诗人A发现自己手里也有一张小黄纸。
诗人A还没争够,可是他们都走远了。
诗人A好像一脚踏空,他站在台阶上,四处望望,不知道该去哪儿。
宿舍里空无一人,诗人A平躺在床上,用深蓝色的毛巾被盖住脸。他把自己按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许动。可是,手脚虽静下来,脑子却静不下来,刚才那一大片蛙鸣声被放大了若干倍搬到这间屋子里,叽叽哇哇响成一片。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
这时候,草草下午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诗人A想了好久,想这句话的意思。他想他不应该往太无耻太直截了当的地方想,可这句话怎么想怎么都是直截了当的表白。这真让人发疯。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回来了。
这天夜里,诗人A感到自己像小偷似的溜进了一间看起来空荡无人的宿舍。这一切像梦游一样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腿好像长到了别人身上,他一边制止自己一边朝着那个方向走,而且走得飞快。他是那样熟练地抄近路穿过那片花草并不算很茂盛的小花园,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种味道,这好像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花散发出来的味道,诗人A接连跳过两道栏杆,身体像一只会跳的豹子一样轻快。
梦游的镜头是晃动不安的,摄人的镜头角度极刁。
诗人A走进一个黑暗幽深的楼门洞,楼道里很黑,所有灯都坏了(或者没开),但诗人A并未觉得行走困难,他灵巧地在楼道里穿行,并且熟门熟路地绕过那些有可能挡住他去路的障碍物。头顶上晾满了衣服,黑森森的像从屋顶倒挂下来的森林。诗人A快速向前移动的时候,那片倒挂的黑森林飞速向后掠去,如同人在列车上的感觉。有一条女人的白绸衬裤阴险地等在前面,它叉开双腿被吊在空中,经过它的时候正好有一滴水从那上面滴落下来,落到了诗人A的眼镜片上。
一切都像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一切又都像是偶然巧合。
诗人A进入那间宿舍,只见门窗开着,穿堂风以强大的气流鼓动着帐幔,使它们变幻出各种各样奇特的形状来。
还有那些晾在空中的衣服,它们像一只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它们在风中狂舞着,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势。有那么一刻,诗人A被这些空着的袖管吓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完全误会了草草在下午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
那个幽幽的声音再次在他头顶上响起,很突然,诗人A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他感到有一股向上的引力,就像地球引力忽然改变了方向,原来使人坠落,现在却使人上升。诗人A从未有过此种感受,他既惊恐又兴奋,他很快爬到了上铺,进入了帐幔内部。那天晚上的风很大,他自始至终感觉自己像在一条船上,整个做爱过程是动荡的,缠绕的,疯狂的,四周弥散着一股与死亡相接近的危险气息。
他们开始大量出汗,蚊帐里闷热极了,但是他们都不怕热,这种时刻人的意念全都集中到了敏感区域,把其他感觉系统像小门一样一扇一扇劈里啪啦都关上了。他们赤裸着,相互缠绕,肌肤开始发生磨擦,诗人A的抚摸细腻而又生动有力,他无师自通地一上来就掌握了某些技巧,他是天生好的情人——头脑与身体兼备。
他与草草都是第一次,但他们似乎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挖掘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渠道,他们都显得有些老练,这过分的老练甚至使他们对对方的人品产生了片刻怀疑,当然这片刻怀疑很快被膨胀起来的巨大的激情所掩盖,随着他的进入,她血流了出来,帐幔就是在那一刻变成干花一样的暗红色的。
诗人A第二天醒来便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她了,草草的长胳膊如一种柔韧而又坚实的藤蔓,将他的脖子缠得紧紧的。
他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在睡着,可是她的胳膊却又不像睡着人的胳膊——那两条胳膊牢牢控制着他,而且越勒越紧。开始,诗人A以为草草在同他开玩笑,后来他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妙——她几乎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你松开我,我没法呼吸了。”诗人A挣扎着说。
草草脸上浮出一丝浅笑,说道:“A,你记着,将来你要离开我,我就死给你看。”
这一字一顿的表白,让诗人A觉得毛骨悚然。
诗人A出了一身冷汗,他口渴极了,浑身发软。他忽然极想从这里逃出去,那顶暗红色的蚊帐里充满了血的气息。外面天就快亮了,诗人A说我走了,我得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草草这才松开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诗人A走在微明而寂静的校园里,他想起阿黛,还有与她有关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听到另一个自己正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声哭泣。
诗人A说,他与阿黛之间只差一句话。
诗人A又说,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阿黛了,反而让她错过去了?
最后,诗人A对我说: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我们必须恋爱。
玫瑰红请柬
诗人A收到一张名叫阿黛的女人寄来的请柬,这个阿黛是不是那个阿黛,诗人A有些怀疑。再看看信的落款及邮戳,落款只写了“北京”两个字,字迹轻飘而单薄,使人想起竹子或者雨的意象;邮戳却模糊成一片,或者干脆说就是一个黑疙瘩。
诗人A收到的那封寄自北京的玫瑰红请柬同样也是一个谜。
那是一张个人画展请柬,地点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如果那段时间诗人A不去北京,是不可能出现在这个画展上的。
诗人A不明白阿黛为什么要给他寄这张画展请柬。
在诗人A对我说过那句“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之后,我们就开始通信。我是一个对文字这种东西着迷的女人,我热爱汉字在笔下流淌时的那种感觉。当然,读信也使我感到很快乐。
诗人A在收到那张请柬的同时已经买好了去北京的飞机票。这是一个巧合,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我与那个寄请柬的女人并不认识。诗人A在信上说他就要飞到北京了,我们很快会在北京见面。
我们走在通往美术馆的那条路上。
淡蓝色的铁栏杆把快慢车道给隔开,人行道上铺着方格石砖,颜色浅淡而又柔和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那天太阳很好,是冬天少有的好天气,我们沿着红墙边的道路朝前走,身旁的红墙慢慢向后退去,红墙上印有曲曲折折纷乱重叠的树的影子。道路中间有拖着长“辫子”的电车缓慢驶过,像白日梦一样寂静无声。
那些印在红墙上的纷乱的树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诗人A-直在谈阿黛,谈她可能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作品,他说他与阿黛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到有点妒忌)。诗人A说当时他与阿黛之间实际上还隔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小石。
阿黛对诗人A说她有个男朋友名叫小石,他们的关系不好也不坏。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地铁车站的长条椅上等车,这是在他们交往过程中若干次去美术馆中的一次,他们看过各种各样的画展,阿黛就是在去看画展的路上告诉诗人A她有个男朋友的事的。
诗人A当时并没有吃惊,他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友草草。诗人A在与草草的关系确定之后,发觉自己仍在不知疲倦地想念阿黛。他对草草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去看阿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常常不顾草草的劝阻往校外跑,拦都拦不住,可是一到周一,他又恢复了常态。就这样周期性发作了好长一段时间,诗人A不知道草草到底是不是有些怀疑。
草草白色镜片后面透出来的慈祥而又信任的目光,常常把诗人A看得直发毛。诗人A有时就想,草草可能什么都知道,她只是藏而不露,故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罢了。
诗人A永远都猜不透草草。
草草时儿灵敏得让人吃惊,时儿又故作平静,一言不发。有时她忽然提到一个地名,比如说“西单”或者“美术馆”,那正是上个周未诗人A和阿黛一起去过的地方。他们在西单逛书店或者在美术馆看一个外国人的油画展,诗人A不知道草草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些地方,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诗人A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想这个问题。
地铁车站里人来人往,诗人A和阿黛已经在那张长椅上坐了很久了。
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忽聚忽散,光滑的地面上映着重叠的人影,那些人对他俩来仿佛并不存在于同一时空,他们说的话随着那些虚幻的影子的晃动,变得不确定起来。
阿黛常在诗人A面前提到小石,但她从来没完整地描述过他,总是冒一句冒一句的,她一会儿说小石对她特别好,很关心她;一会儿又说小石根本就是块石头,他什么都不懂,而且人很自私。
那天在地铁站台上他们就这个虚幻的人物谈了很久,他们甚至放弃了去美术馆看展览的打算,就坐在原地没动。
关于小石这个人,诗人A所听到的断断续续的片断是:
他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是一个不成功的人,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当时阿黛正在进行毕业设计,那段时间她到处跑,结识了一些社会上的男人。诗人A无法想像阿黛与那帮人混在一起的样子,他感到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阿黛说她近来很忙,让诗人A不要再去找她了。
阿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这时候正有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从他们眼前走过,他们旁若无人地边走边说,男人的手一直放在女人的背后,一边走一边抚弄女人的长发,那绺长发一会儿绕在他中指上,一会儿又绕在他食指上,看得出来,他是无意识的,但诗人A能想像出这对情人在床上如何恩爱。
诗人A渴望那种平和的、平等的、不带任何占有色彩的恩爱。草草是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永远也无法做到平和、平等,她总是处于惶恐不安当中,生怕已经到手的东西在瞬间又失去。诗人A观察过草草的睡姿,发现她在睡着的时候双拳总是握得死死的,她的手上布满了男人一样的青筋,这些青筋像浮雕一样在诗人A眼前反复出现,图案变幻莫测,诗人A眼前的人群时常变换成那些青筋,眼前的图案复杂得让人无法辨认,身旁的阿黛并不知道诗人A内心的复杂感受,她有她的一条线,她一直在说她、小石甚至还有其他一些追求她的男孩子。阿黛有时也谈到她的设计,她说,她正在设计一种工艺花瓶。
那天他们从地铁里出来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灯火通明的街道看上去好像透明的一般,那些大玻璃窗的商店、餐馆,看上去都像包在玻璃纸里的玩具,里面有一些面目不清的卡通人在行走或者做吃喝状。
阿黛把诗人A领到一家布置得很怪的看上去像酒吧的小餐馆,说这是她一个朋友开的。阿黛坐在一张黑色扇形铁艺高靠背的椅子上,眼睛飞快地掠过菜单,然后以诗人A意想不到的速度点了几样菜。
“你是不是常来?”诗人A问。
阿黛点上一根烟(在此之前诗人A从不知道阿黛抽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
“你这个朋友不是小石吧?”
“算你聪明。没错,就是他。”
诗人A听到自己心里的坍塌声,轰轰隆隆,烟尘腾起,瓦砾四溅,诗人A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失落表情。
他拿掉铺在腿上的橘黄色餐巾,站起来就走。
阿黛说:“就这么走了?太没风度了吧?”
这时候,有个留长发的瘦高个儿迎面走了过来,老熟人似的伸手拦住了诗人A的去路,笑着(诗人A觉得这种笑像是在嘲笑)对诗人A说:
“怎么,是不是我这儿的饭太难吃了?菜还没上呢,你人倒先要走了?”
诗人A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坐下来。
诗人A耳边响起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女高音空灵的嗓音,像一只巨大的鸟儿紧贴着水面飞行,他听不懂她到底在唱什么,但她的歌声像一层一层涨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阿黛和小石坐在他对面,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小石脸上始终凝固着一种不祥的微笑。
阿黛坐在他身边,做小鸟依人状。
雕花铁门
诗人A送阿黛回学校算是最后一次尽义务。
他们走在郊外隧道般黢黑的一条路上,时间还不算太晚,但到阿黛学校的那趟公共汽车已经停了,那段路他们只好走进去。一路上两个人都闷着,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刚才诗人A硬着头皮跟小石喝了两杯酒,那酒到现在还梗在喉头,变成了一团固态的棉花样的东西,有几次诗人A都想呕吐,但他硬撑着,不让自己在阿黛面前失态。
终于走到阿黛的学校那富有艺术气质的黑色雕花铁门前,诗人A意识到这次分手非同寻常,他就要失去她了,按照她的精心设计,用一个男人挤走了另一个男人。
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好的吗?
后来诗人A听朋友的朋友谈起阿黛,说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固定的男友,她只不过采用某种方法击退那些热情过度的追求者。
那些“热情过度的追求者”其中包括我吗?
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考验……
诗人A的脑子里出现种种互相抵触的念头。
那道铁门永远把阿黛这个女人屏蔽在了时间的后面,她的时空是静止的、恒定不变的,而属于诗人A的这一半却在像河流飞速流淌。
诗人A灰头土脸地从阿黛的学校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的腿走得有些木了,头脑却异常清醒,在接近男生宿舍楼的时候,他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冷,肩膀缩得很紧,影子修长而笔直地贴在地面上,像放大了的时钟的指针,冷冷地对准诗人A的鼻子尖。
诗人A走近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草草。
草草的脸色把诗人A吓了一跳。
草草灰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诗人A的脸看,好像他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两人对视了不知多长时间,草草忽然咧嘴一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脸部的肌肉绷得太紧,突然而至的笑在草草脸上就像干燥的土地上忽然裂开一条缝,那条缝牵动了其他地方,使得那块地变得七扭八歪,到处都是裂缝与塌陷,诗人A觉得惨不忍睹。
“你回来啦?”草草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
诗人A-句话也不想说。
俩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僵着。
这时诗人A很想一把把草草推开,把她推得远远的。
她站在距他大约两尺远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个可怜楚楚的稻草人。草草至今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草草是被人从医院里抱出来的,先后有三户人家做过她的养父母,草草从很小就知道为自己着想,该抓住的东西就该牢牢抓在手里。
草草说:“你怎么啦?”
草草又说:“我没生气,你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得足以把诗人A装进去。诗人A觉得很惭愧,他想,跟草草比,阿黛又算什么呢?他们在灯下接吻,那天的感觉很奇妙,灯影忠实记录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并把它们无限放大、重叠,与夏天的树叶生长在一起。
火球的中心
诗人A重新回到草草绛红色的帐幔里,心情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俘虏。他一边抚摸草草的身体一边对自己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这个女人对我很不错。就这样,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内心焦灼,只觉得口喝。那红色帐幔把天地都包在里面,就像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世界,世界变得红白颠倒,原本空白的地方被红色填满了,透过帐幔看见窗外的太阳,倒变成了白色。
诗人A觉得心情紧张,怀疑自己得了色盲。
草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草草的身体像鱼一样柔软地蠕动,她身边簇拥着暗红色的永草,那些水草随着她的节奏不停地在动。诗人A被红色眯了眼睛,同时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刺激,他感觉自己正置身子一个大火球的中心,喉咙里焦渴之极,他到处吸吮,他的嘴唇时儿触碰到山峰的顶端,时儿触碰到峡谷的深处,她的身体有的地方如冰水一般沁凉,有的地方如炭火一般灼热,他们在火球的中心翻天覆地地摧毁着、创造着,人体的位置都有些颠倒,女人会弯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这种姿势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能达到的)。
他们在火球的中心做爱,如果视角从他们的身上跳出来,跳到帐幔的外面,那你会看到一幅骇世惊俗的景象,在火红的炉堂中央,有两个剪纸样的人影,粗壮的胳膊叠映着纤细的腰身,长发像荒草一样舞动。
火苗真的在帐幔内燃烧起来……
据说那天有人从窗外看见通红的火光,冲上来敲门,却又敲不开。
隐在时间后面
那道记忆中的铁门是诗人A情感的分水岭,得到的这个女人变得沉实可靠,没得到的那个女人变得虚无飘渺。草草现在是诗人A的妻子,而阿黛却隐在时间的后面,隔着茫茫十年时间寄来一张请柬。
美术馆里挤满了人,大概有几个大型展览同时开幕,大厅里站着一些穿着板正的人。我们穿过人群到二楼去,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经过一扇门又一扇门,穿过一堵墙又一堵墙,我们被淹没在色彩的海洋里,光与影,曲折的展厅,光亮与阴影,这一切从整体来看都像是一种说不出的隐喻,诗人A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感觉到了越来越近的一种危险——受骗的危险,从二楼到一楼,我们走遍每一个展厅,没有找到阿黛请柬上写的那个个人画展,我们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陌生的名字,还有一些让我们感到莫名紧张的画。
诗人A说他早就应该想到,这是阿黛的一贯作风。
有那么一瞬间,诗人A似乎看到了阿黛,他丢开我紧盯着一个背影紧走了几步,然后又失望地丢开那个背影折回来。
阿黛是隐在时间后面的一张脸,而且越藏越深。
在找遍所有展厅之后,我与诗人A走散了。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从眼前掠过,我站在一间四壁贴满黑白照片的展厅里,那些黑白照片都被放得很大,人的瞳孔以及眼球上的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敢去看那些放大了的眼睛,也许那里面有我和诗人A的眼睛,我们虽然离得很近,却彼此看不清楚。
展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展厅中央坐下来,感受这里凝固的时间。那些信凭空而来,就悬浮在大厅的上方,与那些黑白照片保持着一定距离。诗人A对我来说是信,是日记,是电话里的声音,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四壁长满眼睛,各种各样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抵达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剖在了外面,并像医书上所标识的那样,各种脏器染上了令人目眩的颜色。
我不知道我在等谁,我坐在这里,等待自己一点点地变为标本。
诗人A每一次出现都令我心乱如麻。
墙壁上那些眼睛逐渐暗淡下去,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诗人A的影子一点点地从照片后面呈现出来。
我们席地而坐,坐在那间宽敞的无人的展厅的中央。诗人A说话的时候,由于他那独特的大嗓门,空荡的展厅里到处回荡着嗡嗡作响的回声,好像有许多张嘴从不同角度和方向在对我说话,我们一直在用虚拟的语气谈论爱情,我们发现我们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相遇,但是由于某个细小因素的改变,我们就在时间岔道上岔过去了。
时间岔道
我与诗人A在相遇之前就像运行在两个轨道上的两颗行星,虽然是绕着同一颗恒星旋转,但运行的轨迹从来也没有相交过,就像半径不同的两个同心圆。我们第一次最有可能相遇的机会是在五年前的一次笔会上,我们最近的距离只有一堵墙之隔。那堵墙分割出饭店的两个房间,两个房间里分别进行着两场内容完全不同的谈话。
在我们那个房间,小说家顾克非正在谈论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说(那时是一九九四年秋)。从顾克非嘴里,我们知道了一颗被命名为W的星球正以每秒多少多少的速度向着地球一路狂奔而来。经过天文学家的精确计算,这颗叫W的星球很有可能与地球撞个满怀。
顾克非的小说以想像力丰富而出名。他描述的那颗蓝色星球在我们眼前像幻灯片一样出现了,随后又变成了巨大的彩色球幕电影,它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侵占了我们的感官,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我们为此变得慌张而且迷变,那颗W星球就在眼前,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正向我们接近,像每个人头顶上高悬着的明明知道要到来却不知具体是哪一天的厄运。
被顾克非灌输了星球相撞理论之后,从我们房间走出去的人一个个变得忧心忡忡。原来乐观的人变得悲观起来,原来抑郁的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语言就有这种奇特的魔力,它能构建一个世界也能摧毁一个世界。
星球相撞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星际奇观,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见过汽车相撞,一辆开得飞快的大卡车与一辆在阳光下闪着蓝光的小汽车迎面亲吻,小汽车被撞得飞了出去,一片巨大的蓝光在刹那间变成碎片,点点蓝光像白日里的星星那样闪闪发亮。
在我们的想像中,星球不过是两辆放大若干倍的汽车。
如果有人正乘在一辆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汽车上,那种绝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危险正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我们无法装做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我们的某一根神经被人挑起来,我们变得疑神疑鬼,紧张兮兮,我们好像被另一个胆小的人附了体,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我们都揪着心,等待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危险。
小说家顾克非在我们房间大谈星球相撞的时候,房间里的听众是四位女性,除我之外,另外三位分别是:梳齐眉短发的女记者白洼、负责期刊工作的某部某处女副处长卫丽、离婚女人于凉。顾克非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控制了整个房间的气氛,我们四个女人被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个房间的谈话是并行进行的。
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五○二房间,散文家由路正在等待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是两年后才与我相遇的诗人A)。我和由路很熟,在他说的那位朋友到来之前我曾滞留在他们房间二十几分钟,在我与由路交谈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这人就是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于凉。
于凉说:“哎,你怎么还在这儿聊呢,你猜谁来了?顾克非来了。”
于凉一把揪住我宽大的衬衣袖子,把我从五○二揪回到五○三(我们所住的房间)。在我们五○三的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同时,诗人A与一留长发的摇滚青年从正在裂开的金属电梯门内探出头来。
与此同时,与我们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五○二房间气氛也显得有些阴森诡秘,有人正给诗人A算命。那人用力捏住诗人A宽厚的手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掌心错乱而又清晰的纹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若干时间之后,算命人郑重其事地对诗人A说,他生命中将会出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将是他此生最爱的人。诗人A问她多长时间才会出现。算命人告诉他,起码两年以后。
另一件令诗人A疑惑不解的事,就是算命人还向他透露了一个小秘密,他说其实那个女人此刻就在附近,但由于机缘未到,你们不能相见。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
诗人A没有相信算命人说的这句话,他身旁的散文家由路也说,这怎么可能?这儿的人我们都认识。
那个神秘的机缘就此打住,他们开始用另一种算命方法预测将来所发生的事。
不知为什么在有一个时间段里我出现了轻微失聪的症状(事后回想起来,这可能跟隔壁房间的谈话内容有关),我与现实失去了短暂联系,但我并不知道一个叫A的男人就在隔壁,我的思路像受到电磁干扰,我听到隔壁轻微骚动的声音。
当时顾克非谈兴正浓,不愿意大家就此走开。但于凉一走,白洼和卫丽自然也就待不住了,顾克非劝我别走,我说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这样,我和顾克非就一起往门外走。
这时候,来了一个将我拦在时间走廊这一端的关键人物,他就是来找我约稿的某刊物小说组组长胡湖。
我和胡湖坐在窗前两把圈椅上开始了冗长的谈话,直到诗人A从五○二房间离去,我也一直没分出身来过去看看。
于凉与顾克非
那天晚上,于凉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电视。
由路过来坐了一会儿,随口说起诗人A过来看他,他刚送他们走。由路说在电梯旁他遇到两个人:顾克非和于凉。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疑神疑鬼,潜台词是在说:“他们俩有什么事吧?”这时候,我们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卫丽,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把卫丽让进来,把由路郑重地介绍给她,并特别强调卫丽是一个副处长,而由路是一个有名的散文家。
这一晚我做成了一桩好事。
现在由路和卫丽的女儿都四岁了。
听说他俩认识八天就结婚了,也就是那次会议结束,他俩一回到北京就把事给办了。顾克非和于凉的事可没那么简单,他俩的事要复杂得多。我记得那天晚上于凉回来得很晚,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双穿白色漆皮鞋的脚,一步一步地从床边绕过来,长裙掩住她的脚,她显然是坐下来了。
于凉说,她是三年前为了这个叫顾克非的男人而离婚的。
于凉又说,三年了,他们的事没有一点结果。
我看见灯影下于凉因焦灼而凸起的下眼袋,那两个下眼袋像悬浮在脸外面的两个水囊。
在我见到顾克非真人之前,我在一本文学杂志上曾经见过他的相片。于凉也是先看到他的相片后见到他本人的。于凉说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照片,她就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她会和这个人有什么事。这种预感特别强烈。那天下午她坐在办公桌前懒洋洋地拆信,那些面目相似的牛皮纸信封搞得她很没情绪,这时候,有一个穿淡蓝色条纹衬衫的人从一只刚刚剪开口的大牛皮纸信封里探出头来。
那是我第一眼见到顾克非,于凉说,那种感觉太奇怪了,不知怎么搞的,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觉他嘴唇在动(在后面的描述中于凉多次提到顾克非的嘴唇)。我被他的照片吓坏了,觉得这个人正从照片上一点点走下来,并且用那种含义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穿条格衬衫的顾克非就这样走进于凉的视野。
他们真正有了第一次接触是在一次小说座谈会上。那个会议室重重叠叠摆了几圈沙发,于凉由于家住得远所以迟到了,她一进门就听到有个人正在发言,当她找定位置坐下来抬头寻着那声音望过去的时候,她知道那个发言的人是谁了。
于凉在暗中观察顾克非,她发现他的嘴唇长得比照片上还要性感,是那种男人中少见的嘴唇轮廓:既厚实又有型,顾克非是个福相之人,五官长得厚实、饱满,声音浑厚有力,于凉说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于凉深深迷恋上这个男人,为他不吃不睡。
于凉手里有他的电话号码,是那天座谈会结束交换名片时他留下的,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他彬彬有礼——微笑是挥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这让于凉感到不舒服,于凉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单独在一起。
想给顾克非打电话的念头缠绕着于凉,无论走到哪儿都摆脱不掉。白天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桌上的电话铃一响她总要打个激灵,好像被冷水泼着了一般(这个“电话过敏症”一直延续到现在)。在报社上班的人如果害怕电话响那是很难受的,再小的报纸每天都会接到无数个电话,有用的,没用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于凉被这些密密麻麻的电话铃折磨得半死,晚上回到家清静下来,那些电话铃仍在脑袋里回响,挥之不去。
于凉斜靠在床上,带瓷瓶台灯的小圆床头柜上静静地卧着一部白得发亮的电话。这部电话的造型平时看起来乖巧可爱,这会儿却显得刺目,于凉几次拿起它都放下了。就在她犹豫着该不该给顾克非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出人意料地响了,是于凉的丈夫(一个电子工程师)从实验室打来的。他常年累月在实验室加班,对他的工作于凉一点儿都不了解,也不感兴趣,问都懒得问。
于凉放下工程师的电话,心里觉得空得厉害,她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手边有几本书,拿过来翻翻却又觉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她再不打就太晚了,这时候,于凉心里拿定主意,不管怎么说豁出去了,给顾克非打个电话,如果是他老婆接不说话就把电话扣上。
电话通了。
长音响了很长时间却没人接,一声一声仿佛空谷回音。
于凉觉得通体冰凉,血液的温度低于零下,耳膜被这种巨大的声音震得生疼。
在她准备放下电话的时候,电话里忽然冒出个很轻的声音来:“喂……”
于凉在话筒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她觉得说话像爬山一样艰难,额头上渗出汗来。在电话里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饭,顾克非像老朋友一样对待她,使她感觉很亲切。
于凉在话筒里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于是,她便恰到好处地切断电话。
顾克非的家被那个女人布置得好像戏剧舞台,充满装饰感和做作的艺术感,客厅里有整个一面墙是用一种图案特别地装饰布围起来的,上面挂了一只黑白分明的大方钟。这只钟下面一左一右是两只对称的沙发,沙发中间茶几后面很不舒服地放着一盏灯头朝上的落地灯,显得拥挤和不伦不类。
于凉走进这个家就像走进一出戏里,于凉既紧张又害怕,他们刚认识只有短短几个钟头,他们刚在一起吃过午饭,顾克非很自然地对她说不如到他那里坐坐,他说他那位到外地拍戏去了。
顾克非告诉于凉,他老婆是一个跑龙套的演员,在一些电影里扮演小角色。她过于注重外表漂亮,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对做爱都不感兴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的饭正吃到一半,于凉心里“咯噔”一下,筷子停在半空中。顾克非很自然地帮她夹菜,倒饮料,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火的话。
于凉说,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馆现在已经拆迁了,再也找不到了。于凉还记得那天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样子,他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
他们在那个充满戏剧化的家里坐了一会儿,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一个硬木茶几,一路上亲密无间的距离一下子被它给拉开了,并且,格局一旦固定就很难再改变,他们说着没油没盐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竟然找不到落脚点在哪里,刚才在餐馆里那种有说有笑的默契这一刻忽然不见了;他们变得机械而且笨拙,腮帮子木木的,说什么连自己都不能控制,吃力、生疏,好像用别的国家的语言在谈恋爱,一句比一句更艰难更涩。
于凉说,她和顾克非的事从一开始就有点僵。
于凉的故事还在继续,她的讲述在黑夜里像雾一样蔓延开来,充斥着整个房间。她床头的壁灯亮着,她靠在床头吸烟,这似乎也成为她讲述的一部分,烟雾和她的故事共同进入我的视线,构成奇异的画面。我似乎看到了夹在沙发中间的那盏铁灯,那盏铁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像一道符,把她和他阻隔开来。
于凉很失望,可她又不知道男人究竟该怎样做才不至于使她失望,难道一见面就把她带到床上去吗?这是她本来的愿望吗?她坐在沙发上像被钉住了一般,很机械地说着话,眼皮发沉,强打精神硬撑着。
事情有了转机是因为外面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可能是顾克非他老婆打来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在卧室床头接的那个电话,外面几乎听不清)。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神情显得很轻松,他说“那个谁”(每次提到他老婆的时候都这么说),她下礼拜才回来。于凉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刚才一直僵在那里是因为得不到他老婆的准确信息,他大概一直担心着老婆推门而入,而他必须正襟危坐随时准备着。这会儿好了,这会儿他整个地松懈下来,他摇身一变变成了地道的大情种。
他以那样一种微醉似的步态向她靠拢,她坐在沙发上没动。
“她不会回来的。”
他有些喜出望外地坐到沙发扶手上,一只胳膊从高处降落下来,正搭在她肩上。她还是没动,既不迎合也不拒绝,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心里很空。
从下午到晚上,他们一直待在床上。于凉从没有在白天做爱的经验,一开始有些放不开,虽然窗帘紧紧地关闭着,可她还是觉得天太亮了,她有些羞怯地脱掉衣服,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毛孔,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后背,热力穿透后背抵达前胸,她逐渐忘记羞怯,把身体转过来面朝着他,她看见他下巴上有一些零乱的胡须,他把眼镜摘去了,变得有点儿不像刚才那个男人了。
顾克非家住在二楼,隔着窗帘和玻璃可以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时间正处于黑白交替的当口,一整天忙碌的帷幕就要落下,自行车流哗哗地在街上流动着,偶尔有一声车铃传来,“铃”的一声,显得尖锐刺耳。他们的呻吟声就交织在这种傍晚的热闹之中,好像大合唱的一个分部,既突出又和谐。
他的抚摸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柔软细腻,他甚至有些性急和粗暴,这是于凉完全没有想到的。在等待他电话的那段时间,于凉曾多次想像他在这方面的表现,她可以肯定他是性感而多情的,却没有料到他勇猛善战这一面。他的“激烈”与某人的“平稳”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横向比较使得于凉更觉刺激。
他具有持续作战的能力,时间长得惊人,窗外的人声、车声变成另外一个遥远世界里的东西。附近有一个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不时传来售票员用送话器说话的失真声音。那种声音既遥远又模糊,与室内的声音连成一片,于凉看见自己的身体已与他的融为一体,就像两块重新熔解铸造而成的金属,分不出彼此,而且坚硬。
完事之后,他们双双平躺在床上共吸一支烟,那一刻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刹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