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曼近来理了一种叫做“雪飘飘”的发型,这是一种非常随意的发型,额上头发束结,后部头发蓬松而飘散,满头小圈,丰满而闪闪发光,意趣盎然。
但是,那只不过是看上去“随意”,实际上是非常麻烦的,要卷要吹,步骤复杂,要时常到发廊去做才能保持完美形状。小曼刚弄完这种头就后悔了,在电话里她跟胡蔼丽抱怨说烦死了,我真想理成光头算了。
“你整天呆在家里屁事没有,把时间省出来你又能干什么呢?”
“这么说我成废物了?”
“我不是说你是废物,我是说你时间大把大把的,有钱又有闲,现在人图的还不就是这个?”
给她这样一说,金小曼心情豁然开朗,与胡蔼丽约好当天下午一起上街去做头发,胡蔼丽还告诉金小曼,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一间帅猫的朋友开的影楼,能拍出效果极佳的油画般的照片。小曼和胡蔼丽在电话中讨论了一会儿,兴致都很高。小曼一想到一天的事有着落了,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她现在最怕一觉醒来没事可干的那种感觉,屋子里拉着窗帘,昏昏沉沉的也搞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横竖她不用上班,也没有什么人在等她,如果她哪儿也不想去,她可以一整天像这样赖在床上。人躺久了也会觉得累,腰酸背痛,心里不是个滋味。小曼现在最怕“空档”,一整天呆在家里没电话,没人呼她,她会觉得她呆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所有人都忘了她了。整套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偶尔有水管咕嘟嘟地响上一阵,然后也就无声无息了。从窗口望下去,唯一可以看到的人影就是楼下那个看房子的老太太。这一片新建的小区,住户大都没搬进来,所以四下里静得出奇。小曼看到老人袖着手站在楼前空地上晒太阳,有一个小小的、佝偻着背的黑影子印在地上,那影子弯曲而又可怜,满含着委屈似的,她走到哪儿那影子跟她到哪儿,空地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小曼拉上窗帘,不想再看下去了。
约好的那家发廊并不是很有名气的,但活儿做的地道,因此小曼和胡蔼丽常去那儿做头发。有时帅猫找她俩找不见,就会直接找到这儿来,按他的话说,“就跟咱家一样”。
帅猫一天到晚就跟赶场似的赶来赶去的,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他这个人也怪了,你说他忙也忙,你说他闲也闲。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他人影,有时又一天到晚看见他在你眼前晃悠,赶都赶不开。他兜里装有五六种名片,各种身份变得比魔术师大变活人还快。他是个天生的戏子,却没有找对适当的舞台,不然他肯定会出名的。有的人就是这么一生都不走运,想干的事总也干不成,就像帅猫喜欢唱的《黑鸟》那首歌一样,“用一生时间学习飞翔”。
帅猫早早地等在杰米影楼门口,比他自己上镜还起劲。那两个女孩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害得他站在杰米影楼门口的玻璃厨窗前摆了半天造型,背衬着一大幅一大幅的黑白美人头照片,原本身材细高的帅猫一下子被这些大美人衬托得小了一号。凡是从影楼门前经过的人无论男女,都要表情怪异地盯他一眼,这一眼好比用逼尖的水果刀剜烂苹果,盯一眼就少一块。他觉得无聊极了,也难受极了。
他终于熬不住跑到隔壁小商店连呼了金小曼她们两遍。
他靠在柜台上等着她们回呼。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又来了两个女孩分别呼了两个电话,个个都是火烧眉毛的主儿,电话铃一响三个人就都饿虎扑食般地扑向电话,到底还是帅猫手疾眼快,率先抢到电话,“喂喂”一阵狂呼,而对方却不是找他的,帅猫只好眼巴巴地把电话交给人家。
杰米以前在单位是给产品拍广告的,比如说变压器、二极管、三极管什么的,后来单位转产,杰米就回家单干了。他先是给大大小小的杂志拍封面。现在的杂志像乡镇企业一样多,美人头大大地不够用,再加上杰米又有拍变压器的基础,一下子就干出名堂来了。小有名气之后便开了这家杰米影楼,杰米是他的外号,朋友们都叫他“大杰米”。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外号从何而来,大家都这么叫他,他就索性拿它来做笔名。没想到这个外号倒给他带来意外的好运,影楼开张以来一直生意不错,远近闻名,还上过一回电视。
“杰米干什么都顺,而我干什么都不顺。”
一进门帅猫就向金小曼和胡蔼丽介绍道。
杰米正在那里布置灯光,见他们来,咧嘴一乐,又忙他的去了。
他是那种心地拙朴,埋头苦干肯吃苦的人。听说他女朋友是大商场里一个小柜台的售货员,一串一串的工艺风铃、装饰品、小挂件遮住了她的脸,杰米每回去找女朋友,都感到她被埋没了似的,忍不住心里替她觉得委屈。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在我们这儿都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是个人都得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杰米说他女朋友说起话来像个劳模。其实她是安于现状,干什么工作对她来说都一样。
小曼在杰米那儿看到过他女友的照片,她长得不漂亮但笑起来很甜。
照相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微笑,微笑,再一次地微笑,小曼笑得嘴角都木了。
照完相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了“恋人酒吧”,为答谢杰米,小曼请客吃的晚饭,然后又去酒吧喝酒,不知为什么,无论怎么玩,小曼都觉得不痛快。
“知道吗,吃撑着了比饿着更难受,俄着的时候总还有盼头,吃撑了就什么盼头也都没有了。”金小曼说。
“小曼,我觉得你像个充满隐喻的哲学家,一个小巫婆。”
帅猫一边大口喝着杯中的啤酒一边说。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帅猫和小曼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一夜。说什么也没发生大概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呼胡蔼丽,胡蔼丽看了眼呼机就急急忙忙离座而去。
“我得走了,是头儿找我。”
回完电话回来,胡蔼丽急急忙忙告诉大家,说头儿找她有急事。杰米说那咱们一块走吧,正好我可以送送你。剩下小曼和帅猫两个人,酒兴一下子减了一半。“咱们也走吧。”帅猫替小曼取来外衣,外面并不太冷,他便把衣服搭在肘弯上替她拿着。
街上的一些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两个人一路往前走着,没一句话。在这样冷清的晚上,小曼的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无所求,无所希冀,甚至连烦恼都没有。她怀疑自己是否有智力减退的迹象,因为近来什么也不想,跟痴呆儿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我一直在想沿着哪条铁路往前走才能走到北京,现在想想可真傻。”
帅猫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小曼懒得拒绝,便由着他了。
回到家小曼一直坐在客厅里等她老公的电话。范伦兵说过,等把买房子的分期付款的钱挣够了,他就哪儿也不去了。小曼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像个替他看房子的人,和楼下那个晒太阳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小曼用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偎在上面。帅猫端来两杯茶,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放在金小曼面前。过了一会儿,他坐在小曼身边来,点上一根烟,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口一口朝天花板上吐着烟圈。
他俩一直闷着不说话,电视机里那对男女倒是一句来一句去,说个没完没了。他们一直在讨论爱与不爱的问题,说的和听的都觉得无聊。金小曼忽然伸了一个动作夸张的懒腰,说道:
“怎么吃了一晚上,我倒又饿了。”
“我搞不懂你,你一会儿说饿,一会儿说饱。”
“谁要你搞懂我啦?”
帅猫替她冲了一杯巧克力味的豆奶,又把饼干筒递过去。小曼在饼干筒里挑来挑去的,猛一抬头,看见帅猫正凑在很近的地方在看她,偏了一偏头,然后经验十足地扳过她脸来吻她。小曼一时失手,饼干撒了一地。
照片洗出来之后,效果出奇的好。杰米给她俩一人放大了几张,配了木头框子,小曼家里东一张西一张到处挂着自己的照片。她的眼神是大而空洞的,照片上的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胡蔼丽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状态,“头儿”好不容易办下离婚,而她又不想嫁给他了。
“拖了这么久,感觉都木了。”
胡蔼丽一脸疲惫地说。
小曼也觉得累了,再也不开party,家里也很少有客人来玩了。她一心等过春节范伦兵从南方回来,就再也不放他走了。范伦兵这一去就是两年,她这两年的大好时光就统统贡献给这套空房子了。等范伦兵挣了钱回来,她金小曼怕是已经老了。因此她想她应该做好两手准备,不能在这儿空等下去了。
白宫出国的消息是对金小曼的另一打击。
白宫失恋以后,他父母亲便调动所有社会关系联系儿子出国之事,居然办成了。临行前白宫和小曼见过一面,仍约在白宫他们学校门口那家小餐馆里见面。那家餐馆已经几易其主,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白宫也变样了,他腮边的胡茬有些发青。
“你一点没变。”白宫隔着餐桌握一握小曼的手说,“可惜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小曼低着头说。
“知道开电梯那个瘦女人吗?她自杀了。”
金小曼一下子记起那阴郁的目光。她一年四季关在那个铁皮笼子里,她一定是受不了了。
白宫道:“我以前还以为能和你白头到老呢。你走了以后那个开电梯的女人一直问我你女朋友到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金小曼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汤迟迟疑疑地说:
“我当初——当初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机会。”
“我又没怪你,我只希望你过得越来越好。”
“问题是我现在过得越来越不好。”
“想要的你不是都得到了吗?”
金小曼忽然抬起头来问白宫:“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白宫很郑重地放下筷子,两眼直视着金小曼。“说到底,你是一个物质女孩。”
白宫出国后给金小曼写过几封信,小曼一封都没有回。有的信干脆拆也不拆开,以免扰乱自己的心境,小曼觉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机会总在跟她捉谜藏,她走到东的时候机会就在西边,她及时捕捉住了,机会却又藏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她金小曼聪明过人,却为什么总吃亏呢?当初要是嫁给白宫,恐怕早就远走高飞了。现在可倒好,孤零零的一个人好像看坟人似的看着这幢房子,日出日落,四周鬼影般地全是自己的照片。从窗户上往下看,楼下那老人的背越发地驼了。再守下去早晚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她的,小曼惊骇地跑到浴室去照镜子,浴室里的玻璃花花的,她不敢去看里面那个憔悴的鬼影。
金小曼发现自己已经越变越咧咧了,谈吐有些像胡蔼丽,甚至有些地方比她还要过火,黄段子张口就来,越是人多越是讲得绘声绘色,脸都不红一下。她觉得有好多话不说出来烂在肚里实在太可惜了。她变得爱出风头,爱吹牛,到处抖机灵、卖弄小聪明,别人说了上句,她一定能接上下句。别人的黄色笑话刚刚提了个头,她便一马当先把话题抢过来,好像是在跟别人争版权。她讲的黄段子迅速在饭桌上流传,有一阵子人们聚在一起仿佛不为吃饭,而是专门冲着小曼的那些段子而来。这便使得金小曼更加张狂起来,像个职业说书人一般,茶壶碰茶碗,一张口便是那类笑话,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卡通片里那些夸张而又狂妄的疯子,讲起话来比手划脚,兴奋而又激动。有时她简直无法使自己停止下来。兴奋过后伴随着重度失眠,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越是着急就越是睡不着,有时不得不打电话给帅猫,可是帅猫经常性地不在住所,他的生活秩序比她还乱,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都没个准点,人也像影子似的飘忽不定。
现在,金小曼在朋友圈子里渐渐有了一定的名气,男人们都宠着她,因为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热辣而又放荡,老公又不在身边,正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类可以轻易上得了手又可以轻易脱身的女孩,再加上年纪轻模样又不难看,她身边的人便时常众星捧月一般地簇拥着她,为哄她高兴还常常有人送礼物给她。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充满自豪感的,她想,连那些场面上的人物都得对她低声下气呢,她金小曼可不是好惹的。
金小曼在这帮朋友圈子里打滚厮混,得到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承诺。有答应帮她办北京户口的,说那是“小事一桩”;要给她买车买别墅的,把她哄得晕乎乎的,有时莫名其妙就跟人上了床,而现在的男人多半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你不跟他算钱,他也当你是那种女人,玩过了也就算了,说过的话跟放过的屁一样,一根烟的功夫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曼一开始还挺相信那些男人的话,遇到什么事便给他们打电话,柔声遥控他们替她办一件什么事情。他们多数跟她打哈哈,偶尔帮她办成一两件小事以讨好她。但是男人做事自有男人的原则,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女人牵着鼻子走的,大事上绝不让步,而且不能为女人吃一点小亏。因为金小曼本来就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大家夸她不过是为了吃她。
后来小曼也学会对付他们了。
有回小曼认识一个男的,小眼睛在高度近视眼镜后面一闪一闪的,那是一间摆满政治书籍和学习辅导材料的办公室。他把她抱到办公桌上,他的西装脱下来里面是一件满是窟窿眼的破背心,这就是笔挺西装后面的真实货色。
小曼乐滋滋地看着他给自己一件一件地卸下武装,只觉得好笑。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她就从桌上轻盈地跳下来,然后拉开门锁转身就走。她已经第N次地听人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她转户口找工作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信了。
那张已经揉皱的平城户口卡片遗物般地撂在桌上,金小曼再也不想去碰它,平心而论北京到底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她为它付出这么多?转眼就过了二十五岁了,自己的青春已经快要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