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曼从上海出差回来,白宫已经休学在家了。
白阿姨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妆也不化了,摘除了假发套,露出里面灰白而稀软的头发。她像个老妇人那样拉着金小曼的手絮絮叨叨,她说我真没想到我儿子一直这么恨我哩,我真是没想到啊!我插手你们的事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再说我也没真的叫你俩吹啊,我的意思是说——
阿姨,别说了。小曼打断她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小曼知道白宫没病,不过是仗着大家都宠他,他就越发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小曼门都没敲就闯到白宫房间里去了,见他正躺着,用一本书盖着脸,便劈头盖脸地一通骂他。骂的是什么根本没过大脑,只觉得嘴巴里好像发射连珠炮似地子弹嗖嗖往外飞,白宫一动不动地听着,小曼想象不出他那本硬壳书底下盖着的是怎样一张脸,怎样一副表情。
金小曼终于骂够了,骂完了,骂累了,这才感到自己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半个月来她在南方几个城市到处奔波,腿都遛细了,这才体会到公司的工资虽高,但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她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没人能帮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挣、去闯,有时就得像掠夺一样横冲直撞不讲道理,有时又得学会撒娇让男人占点小便宜,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学会了也就适应了,可是凭什么白宫反倒还要她来帮他,教训他,安慰他,她这样想着,心里便一泛一泛地难受。小曼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想哭,她到北京来以后,不知怎地竟把这根筋给掐断了,她竟不会哭了。白宫把脸上那本书往下扯一点,露出两个眼睛。那眼睛水汪汪的,倒像是积着泪水,小曼想如今这年月真是什么都倒过来了。
“你回来啦?”他说,“我还以为你跟别人私奔了呢。”
小曼说:“你不是想搬出去住吗?不多挣点钱怎么行。”
“恐怕是等你钱挣到手,你早就不是我的人了。”
“那我是谁的?”
“是谁的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白宫翻过一个身,面向墙里故意不理她。金小曼便一赌气转身出去了。
这一夜,他们两个睡得都不怎么安稳。到了凌晨三点钟,白宫终于熬不住过来敲门。
“小曼,你听我给你解释。”他趴在门边一下一下轻轻敲着说。“这回我们好好谈,求求你把门打开。”
“你自己进来吧,门没锁。”
白宫摸黑进来。小曼的房间里没拉窗帘,屋子里被月光照得通亮。他俩一个站在床边,一个坐在床沿上,黑暗中能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咻咻声。白宫突然抱过小曼来把脸贴在她凉而光滑的睡裙上哭了。
这一夜小曼怎么着都由着他,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是要他答应明天开始回到学校去上学,再也不能由着性子胡闹了。白宫伸手抚弄小曼背部光滑的皮肤,他说那我也有一个条件。小曼说你说。
“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了。”他吻着她圆润的乳房有些含混不清地说。小曼渐渐感到那奇异的快乐与眩晕,这一刻是难得什么都不想的时候,那快乐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剧烈,天翻地覆一般。
第二天一早小曼醒来的时候白宫已经不见了。桌上有他留下的一张小条,字体娟秀而工整,有点像女孩的笔体,上写着:
“我回学校去了。记着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听见了吗?”
小曼笑着把纸条给撕了,以免素儿收拾屋子时捡到。她匆忙到浴室去刷牙洗脸,一早还要赶到公司。一想起公司里成堆的事她头都大了,光那些吵人的电话铃就叫人受不了。有时这边电话还没讲完,那边嗡嗡的电话铃又响了。她在活动转椅上扭来扭去的忙得像个机器人。
公司里是一格一格的工作台,四周围用木板隔着,如果从上面看一定就跟密密匝匝的蜂窝差不多。有很多小蜜蜂在蜂窝里忙录着,电话机嗡嗡叫着,也是“蜂鸣”的声音。旁边一张桌子的电脑开着,打印机咝咝叫着,那是自动回车换行的声音。小曼这边好容易静下来,愣一会儿神。四周的木隔断挡住了她的视线,每个人只能占有很小的一格空间,她想起以前她和吴启东好的时候,他们一起去那个旧车站,总说要沿着铁轨一起走到北京去。可是,到北京又能怎么样呢?这个笼子大小的小木格子难道就是她的最后归宿吗?正想到这儿,电话机又嗡嗡叫起来。人一忙起来便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金小曼白天在公司里忙了一天,回家还得做个孝顺的“儿媳妇”。虽说她和白宫还没结婚,但他俩的事经白宫那样一闹,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再加上今年夏天白宫就要大学毕业,结婚的事已成定局,白阿姨和宫叔叔对他俩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一阵子白阿姨和宫叔叔吵架,把那个小保姆素儿给辞退了,家里的好多活都没人做,小曼看不过眼,便把擦桌子扫地倒垃圾之类的活统统全包下来,有时她同白宫开玩笑说,暖,你们家又来一保姆。白宫便手握一卷书文绉绉地笑起来。好容易收拾完一切,小曼摘下围裙,然后就到浴室去冲澡。这是她一天中惟一可以做得了主的一点时间,脱得赤条条的,无牵无挂,四周包着她的全是一团团苍白水雾。只有这段时间她可以不用思想,不用接电话,不用往电脑里输码子。她知道白宫还在外面等着她。她洗完澡之后的那段时间是归他的。这时候大人们往往在客厅里看电视,而他们小两口则可以关起门来单独在一起。
自从白宫上回那样闹过一回之后,全家人更宠他了,小曼也有些怕他,只好一味地由着他,他要怎样就怎样。白宫有时在家里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就特别来精神,又亲又抱的爱不够她。小曼已经被他弄得有点麻木了,常常是在他怀里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都不知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生活虽然疲倦了些,但日子总算走上了轨道,小曼心里觉得平静和踏实,就只等白宫毕业,小曼便正式嫁给他,对自己的爸妈也算有个交待。
白阿姨又重新打扮起来,她换了更新一种型号的假发套,又去做过一次美容手术,人显得更漂亮也更年轻了。对她儿子白宫的事她是彻底撒手不管了,每天在外面跳跳舞,参加一些热闹的聚会,回来时心情总是很好。她最近又新收了两个学生,下午在家里教他们弹钢琴,那叮叮冬冬的琴声像流水一样敲打着她的心,使她的日子仿佛又回去了。跳舞也是使她年轻的一种方法,她自信任何一种舞步都不会输给现在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除了“两步”什么也不会,哪懂得跳正规舞步的乐趣。
有天白阿姨到一家大饭店和朋友一起跳舞,玩着玩着忽然感到头晕恶心,就被人从舞场半搀半扶地给送回来。那天晚上白宫在学校里没回来,他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最近忙着修改毕业论文,所以不常回家。
白阿姨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小曼已经睡下了,听到急促的门铃声,她心里一惊:出什么事了?他以为白宫骑自行车被什么人撞着了。打开门一看却是范伦兵扶着白阿姨在门口站着。
“还傻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把她弄进去。”范伦兵冲小曼努努嘴说。
“她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跳着跳着就不行了。”
他们一起把白阿姨扶进门去。小曼这才想起到书房去叫宫叔叔。宫叔叔昏暗的房间里开着一台电脑,淡蓝色的荧光像镀了一层金属薄膜似的映在他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人。
宫叔叔很少从他的书房里走出来,家里人来人往的,他从不关心。白阿姨这一病也没有唤起他太多的热情,只说是她自找的,吃东西挑三捡四,没个不得病的。宫叔叔说什么东西一旦过了头就该走向反面了。
白阿姨病的这段日子,小曼跟公司请了假在家照料。范伦兵隔三差五地也过来看看,每次来都要给白阿姨带点东西,弄得白阿姨很是过意不去。说是病好了一定要请他吃饭,还要在家里开party。
“别看我老了,却喜欢热闹。”
白阿姨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两个站在旁边的年轻人心里替她很不是滋味。她那么喜欢年轻,那么爱漂亮,小曼还是第一次听她公开承认说自己老了。她以前总是标榜自己如何如何显年轻,精力如何如何好,身材如何如何苗条,现在却说自己老了。金小曼和范伦兵交换了一个眼色,嘴上没说什么,而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范伦兵每次来,都是来看白阿姨的病,和小曼并不多说什么。有天下午他在楼下电梯口碰见小曼,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俩一同走上电梯,开电梯那瘦女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按下19层的按钮。
电镀的金属玻璃壁上映出他和她的影子,小曼不敢抬头看。她怕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候的样子,她觉得把他俩放在同一张画面上将是多么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他俩一同走下电梯。电梯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毫无声息地合拢关闭。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她和他都不知道。“其实……我每次来都是来看另外一个人。”
“说什么呢你?”小曼假装不明白地问。
“噢,没什么。”
范伦兵掩饰着去开门。扭了两下门把,门没开开。
白阿姨来开门。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金小曼一夜未眠,喝了过量的茶,头脑既清楚又迷乱。到了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刚要睡去,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她听电话。她没理,用枕头盖住耳朵。她想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豁出去了。她的头脑里乱极了,就是睡着了梦里也还是乱着,乱梦颠倒,一会儿是白阿姨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白宫冲她大吼大叫的声音。范伦兵自从那天以后就再也不敢上门了。那天白阿姨对他很不客气,冷着一张脸,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其实他和金小曼连手都没拉过一下,她又能看出什么呢?可见那女人的直觉是很厉害的。
门外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全自动洗衣机自动换档的“哒哒”声,有人收拾碗筷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幻化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然后像洗衣机里的红白蓝绿各色服装统统绞在一起的样子,人物,时间,地点统统错了位。小曼这一觉睡得好累啊,她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好像来北京这两年时间的累全都在今天一下表现出来,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事物全都颠倒了,乱了套。
小曼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撩开窗帘的一角,见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上已布满了星星。她从未在这样一个时刻醒来,这好像是一个应该睡下去的时刻,四周的景物都在暖昧不明的光线里藏着,小曼将来的日子也藏在了一个不明确的地方,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