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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开灯的那人是素儿。

过了好长时间小曼真正才看清素儿的脸,见她深垂着眼皮,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这“没表情”里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敌意。

从此素儿便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俩,每回约会仿佛都在她眼皮底下。有时白宫摸黑来到小曼屋里,小曼便听到素儿房间也有动静,不是上厕所就是到厨房去关窗户,弄出乒乒乓乓的响动来,让小曼觉得心惊肉跳。所以小曼倒是更愿意和白宫一起到外面去玩,躲掉素儿那双眼皮厚厚的眼睛。

春节过后胡蔼丽和金小曼的关系缓和下来。胡蔼丽也看出金小曼是个干什么都没长性的人,她人虽聪明,却因玩心总太重,什么事都是浅尝辄止,看样子她在电视台也干不了多久就会另谋高就。胡蔼丽正和他们“头儿”谈恋爱,“头儿”是有妻子的人,但是“头儿”很看重胡蔼丽父亲的社会地位。“当官就得有靠山”。金小曼有回和“头儿”聊天,发现他是个很有官瘾的男人。胡蔼丽却没意识到这一点,以为自己是靠魅力征服他们“头儿”的。

胡蔼丽自己住着一小套房子,和她父亲住的那一大套对门。这两套房子原来是可以连通在一起的,但胡蔼丽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女儿大了,难免有她自己的小秘密,她父亲也就不再坚持,只要求她留一把钥匙在家里,有时好叫保姆过去替她收拾收拾东西。

胡蔼丽这次请白宫和小曼到她那儿去,算是回请。过春节大家都到白宫家去聚会,胡蔼丽觉得还没玩尽兴,就说赶明儿到她那儿去聚,怎么折腾都行。小曼说别请太多人了,就咱们四个人,好好聊聊天。

星期天一大早,趁着家里人都在睡懒觉,金小曼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先去敲了几下白宫的房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了,自己就先去洗漱。小曼在浴室刷牙的时候,忽然间看到浴室的玻璃镜子上有一张模糊的人脸,回头一看见是素儿,便说:

“唉呀,你吓我一跳。”

“你心里没鬼,你怕什么怕?”

“我不怕鬼,我怕人。”

“小曼,我送你一句话:心中有鬼鬼自生。”

小曼叼着牙刷正要与她理论,转眼之间素儿就不见了。白宫出现在浴室门口,见她怔怔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小曼定了定神说,没什么,近来疑神疑鬼,脑子大概出毛病了。

白宫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问道:“想我想的吧?”

小曼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脸说:“脸皮真厚。快洗脸吧,洗完脸咱们下楼去吃早点。”

白宫顺势亲了一下小曼的脸说:“你现在有点像了。”

“像什么啊?”

“像我老婆呀。”

“讨厌。”小曼把手里的一块毛巾盖在他脸上,转身出去了。

早晨外面的空气十分清爽,楼前那块空地上有一群老人正在做操。小曼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做操,后来听到有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才知道,他们是在跳一种健身的舞蹈,那音乐的曲调竟有些像罕剧。这情景使小曼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如何去参加作文比赛,如何被保送上师大,如何开始初恋,又如何与吴启东分手,许多细节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小曼想她能有今天是好不容易的。她和胡蔼丽不同,她什么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动什么脑筋她就要什么有什么了,小曼则要靠自己去争取,但小曼确信自己的能力。

胡蔼丽的房间让小曼非常羡慕。心想有个好爸爸是比什么都强。一想起自己的爸爸还在为罕剧那种没人要的玩艺豁出老命四处奔走,小曼心里就百感交集,心想自己多亏是出来了,要不然也只能像爸妈那样过一辈子,在平城那种小地方生老病死,后一代人重复前一代人的人生,那多没意思啊。

小曼庆幸自己的决定:出来闯闯,什么都试试。

临街的那排窗子全部都是落地的,看上去真漂亮。院子里的植物看得一清二楚。卧室里摆放着极为讲究的双人床。这不像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倒像一套蜜月套房。小曼把这话讲给胡蔼丽听的时候,胡蔼丽伏在小曼肩头笑得格格的。头儿正好在边上,就凑过来问她俩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他也跟着一块乐乐。

胡蔼丽用眼角扫扫他,那眼神娇嗔得可以。小曼已看出他们俩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就更增添了小曼想辞掉那份工作的决心。她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再耽误下去了,明摆着这样下去她将是毫无前途。

金小曼和胡蔼丽彼此之间消除了竞争心理,很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一对好友。

将近正午的阳光大面积地从落地玻璃窗里涌进来,有一扇窗半开着,时而有风吹进来,帘动了一下,又不动了。金小曼感觉胡蔼丽这儿真是奢侈,连阳光都是奢侈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时间也是大把的。她缺什么呢?缺个男人还要从别的女人手中去抢,她真是不争不抢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掠夺一般弄来的东西才算好东西。

头儿提议一起到院子里去打羽毛球,网子是现成的,他说四个人可以一起打双打。

金小曼和胡蔼丽都“噢”地一声叫出声来。

“双打”自然是小曼和白宫一组,白宫的体育从来就没及过格,文文弱弱的,小曼呼来叫去指挥他救球,可他们这边还是连连失误。那边打得珠联璧合,显然是配合已久的一对老手了。

打了会儿羽毛球再回房间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有人给摆好了,一切都像是自动的,伸手就来。小曼又一次感到一种让她不愉快的奢侈,她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生活得像胡蔼丽一样,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再生活在别人眼皮底下。

饭桌上,金小曼宣布了她的决定,她打算到公司里去干,不在电视台继续做下去了。白宫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我这个人,生来不爱当配角。”小曼夹了一块烧得很烂的肉说。

胡蔼丽放下筷子,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呀?”

小曼说:“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在电视台反正是个临时帮忙的,干着玩的。我一直想到公司去干,锻炼一下自己,现在正好有个机会……”

胡蔼丽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来,继续吃菜。

吃完饭头儿不知从哪摸出一副扑克牌来,说要给大家算命。金小曼十分踊跃地凑上前去说:“快给我算算我到公司后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胡蔼丽却要求算算她将来的婚姻。白宫表示他不信算命,于是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80年代初出版的诗集。

那是一本现在看来装帧有些粗糙的书,是当时名噪一时的两位朦胧诗人的合集,其中一位现在已经死了。那本书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书的纸页也已经黄了。白宫想起很早以前他手里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本书,很多朋友手里都有这样一本,现在早就不知道堆在哪个旧书架上去了。

白宫听到小曼他们头儿给她算的命,说她的性格特征是聪明,好胜,反应快,接受能力强,但就是没长性。

“你一生的命就像在原地兜圈子,从终点又重新回到起点。”

小曼想,起点是平城,她再也不会回到那地方去了。因为她已和白宫商量好,一毕业就结婚。

有天下午,白阿姨家的人全都出去了,只有小曼一个人在家。她坐在桌前整理一份材料,是公司里的事,她现在已正式开始在公司里做事,那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小曼对现在的新工作怀有极大的兴趣。

门铃响起圣诞歌的声音,小曼以为是白宫提前从学校里回来了,假装没带钥匙,成心跟她闹着玩,要她来开门。等她打开门后他就装成陌生人来吓唬她,这种玩笑已经开过好几次了。小曼对着镜子飞快地整理一下头发,手忙脚乱的。“来了啊。”她一边说着“来了”一边还摸出一小管口红来在嘴唇上蹭了蹭,又抿了一下,把它抿匀。小曼的化妆永远都是临时抱佛脚性质的,想起来就来一下,孩子气的,没长性的,高兴了就来了点,不高兴的时候蓬头垢面也照样出门。

门开了。隔着防盗门那层监狱样的铁网,小曼却看到另外一张脸。那张脸绝对没有白宫漂亮,人也要壮实一些,他长有一个很显眼的大鼻子,人还没进来,长长的大鼻子倒好像已经先伸进来了。

“不认识我了吧,我叫范伦兵。”他说。

小曼笑道:“我的记性好像还没有那么坏。”

小曼请客人在客厅里坐下,又去厨房给他泡了杯茶来。范伦兵从身上摸出自己带的烟来,点上,用劲吸了一口,问:

“白阿姨呢?我是来跟她辞行的。”

“要出国啦?”

“不是的,我想去南方干一段时间,做几笔买卖,挣一大笔钱回来。”

“你做什么生意?”

“除了贩卖人口,什么买卖都做。”

金小曼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今天穿了件黑白相间的套头衫,白裤子,头发很随意地扎在后面,边上还掉下来两绺,好像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流苏。她是背光坐着的,脸侧面镀着一层光晕,起伏地、很有韵致地勾勒出她的脸型。

范伦兵说:

“小曼,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要如实告诉我。”

“那要看什么事了。”小曼挑了挑眉毛,把眼睛侧向一边,俏皮中又带有几分猜谜语式的诡秘。

范伦兵深深地嘬了口最后一点烟头,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说:

“我听说你们快要结婚了是吗?”

“我们——这好像和你没关系吧?”

“你就说是不是吧?”

“可能……差不多吧,是白宫的意思。你千万别告诉白阿姨,我们一直瞒着她。”

“明白了,我会替你们保密的。”

范伦兵起身要走,他说他就不等了,白阿姨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又让小曼替他转告一声,他走之前就不来了。刚才热热闹闹的谈话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刹住了车,好像从沸点一下子降到零点。小曼把他送到电梯门口,那扇金属的铁门一下子就合拢了。她好像听到他在里面说了句什么,却又什么也没听清,待她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走了很远了。

白阿姨回来后脸色很不好。白阿姨和范伦兵走了个前后脚,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回来了。小曼告诉她说范伦兵刚才来过了,说是来跟您辞行的,他要到南方去做生意。白阿姨一声不吭地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上唇膏的颜色脱了,随即翘起了一层干皮,白的半透明像塑料一样的死皮。

金小曼只顾像往常一样唠唠叨叨说着话,以为说多了话白阿姨自然会接腔,想不到这一回却大不一样,白阿姨不知是怎么了,用那样一种可怖的目光直盯着她,不经意间有绺灰白的头发从她那油黑的假发后面滑落出来,使人感到她这张脸后面还隐藏着另一张脸似的。

客厅里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小曼刚才一连串地说的话,这会儿好像泡沫一般地泛上来,叽叽喳喳地停留在空气中,小曼感到很难受。两张沙发中间有一只石英钟,滴滴答答走得正起劲。时间原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是钟表把它分成一格一格的,让人们能够感受到它的长短,感受到它的存在。

小曼坐在那里每一分钟都像要她捱上一年那么难受。白阿姨仍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知从哪儿吹进来的风,把她挂在腮边的那一绺灰白的头发向后拂动了一下,然后她说:

“小曼,阿姨问你一件事。”

她的声音冰冷而且毫无表情,一张脸好像涂了镀膜的蜡脸,很难让人想象她脸后面还隐藏着怎样一张真实的脸。

“这个城市里没有真实——”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句流行歌曲的声音,就只有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地插入到小曼与白阿姨的谈话中间,使得两人同时僵了一下,那歌声倾刻就飘远了,梦幻一般地找也找不回。

小曼迷迷糊糊地从白阿姨那一张一合的没有颜色的嘴唇里捕捉着信息,精明的小曼越是集中注意力就越是偏离主攻方向,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听到的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断,像是呓语,或是梦游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字字清晰,意思却是不连贯的。

最后小曼终于抓住了这次谈话的一个重要主题:由白阿姨亲自出面帮她把户口弄到北京,条件是在白宫大学毕业前两人不许再来往。

小曼是个聪明的孩子,小曼答应了白阿姨所提出的条件。

接下来的日子,白宫再想与小曼见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得到北京户口,小曼明白自己应该牺牲一些东西,或者说是适度地克制与忍让,却不知道这实际上是一把横在他俩中间的软刀子。白阿姨的本意不过是想施行一条缓兵之计,用户口一说来拖住小曼,让两人的关系渐渐冷却下来。

白宫很快觉察到了金小曼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她在有意躲着他,不与他正面接触,她对他的态度和从前相比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像是中了邪,或者被人拧动了某个神秘机关,从此不再是那个活泼可爱的金小曼了。

有个周末,白宫急急忙忙从学校赶回家,金小曼正要出门,两人在电梯里相遇,一个正要上去,一个却已经下来了。开电梯的那个瘦女人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俩,似乎在等待着事情的某个结局。电梯两旁的两扇金属门呈跃跃欲试状,随时都可能无声无息地关闭,等到它再次开启,早已是不同的楼层,眼前的一切全变了。

白宫伸出右手来压住电梯门,他的这一姿势把金小曼堵在了电梯内。

“去哪儿?”他问。

“到上海出差。”

“那你还回来吗?”

“你说呢?”

小曼用力横了他一眼,然后推开他那条试图挡住她去路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去了。

白宫看到小曼渐渐走远的背影,心如刀割。这时候,电梯里又上来几个人,是汗臭味很重的临时工,他们是乘电梯到顶楼去维修的。这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使白宫觉得闷热难忍,几乎要虚脱了。

从19层楼上看金小曼,发现她不过是个很小很小的黑点。接连两天白宫都躲在自己房里听唱片,听张学友那首《我等到花儿也谢了》。星期天父母亲又为了一点小事大吵一架,白宫隔着门听得越发无聊。心想着这个家要是没了小曼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家里没有一点东西是真的,吃饭要讲究卡路里,厨房干净得不让一个油星子落地,母亲即使是在自己家里吃饭,也要化了妆才肯出来见人。没化妆的时候只肯隔着门跟外面的人说话,像个不肯现原形的妖怪。

白宫听到父母亲吵架的大概内容是因为那个小保姆素儿。母亲嫌那女孩不会说话,“吊着一张驴脸一天到晚跟个哑巴似的”。父亲却说那女孩干活踏实,又不爱多嘴多舌搬弄是非。两个说着说着竟然争执起来,白宫越听越烦,忽地从床上跳起来,推开房门冲他们吼。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大张着嘴巴在那儿吼些什么,他看到父母亲眼里的惶恐与慌乱,不由得又觉得好笑,于是他又双手插腰叉开两腿哈哈大笑起来。

白宫看到客厅里的家具在笑声里簌簌抖着,窗帘打着旋,发出扑扑的响声,天花板好像就快要塌下来一般。要真是房倒屋塌才好呢,把这纸糊的房子统统毁掉,再也不要装腔作势地硬撑下去了。像你们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啊……那一天,白宫把嗓子都喊哑了,他感到痛快,他父母却以为他神经有些失常,因为他从小到大是个太乖的孩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疯过。白阿姨把白宫看起来,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有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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