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宫的房间里关着灯。小曼看到自己被灯光拉得很长的一道人影。客厅电视里转播的那场足球赛还在继续,透过来的光线一明一暗的,有种不确定的因素在室内游移。
“白宫,白宫。”小曼轻轻叫了两声,见没有人应,就以为他睡了,正要从他房间里退出去,却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的吻像暴风雨般地突如其来,那是积蓄已久的热情,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射出来。房间里很暗,小曼什么也看不见,屋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关上了,只有门上方那块透气玻璃窗上透进来一点光亮一闪一闪地变换着颜色,一忽儿是绿的,一忽儿又变蓝了。
小曼被白宫吻得透不过气来,容不得她思想,也容不得她拒绝,他的爱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似的,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小曼这才想起推开白宫走到床边去开灯。在灯光下两个人的思想都有一段短暂的空白,白宫羞愧地低着头,看上去就像个刚刚犯了错的孩子。小曼忽然打开房门从白宫屋里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白宫住在学校没回来,好像故意躲着什么人似的。金小曼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有意无意瞄一眼白宫的房门,他不在家的时候,门总是关得紧紧的。他的房间总是自己亲自整理,他不让保姆动他的东西。吃晚饭的时候,白宫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着,小曼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她耳朵伸得老长,留心着他给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铃一响她的心就跟着收紧了,疑心是他打来的。可是每一次电话都不是找她的,即便是白宫打来的,他也是找他妈而不找别人。小曼被晾在一边,好像那件事情从来也没发生过似的,小曼想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周围的人疯了,又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在恋爱吗?
事情说过去也就过去了,白宫自从那件事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举动,见了小曼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他和小曼一起乘电梯下楼,两个人并不紧挨着站,而是一前一后地站着,宛若陌生人一般。小曼每天上班下班,电视台里上上下下都夸她能干,她也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上去,打算再过一阵子就想办法把关系正式调到北京来。不过这得等她在单位里先站稳脚跟。
小曼给平城的父母写信,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因为她知道诉苦也没用,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小曼的母亲回信说,罕剧团目前正在搞改革,小曼的父亲正在向有关部门大声呼吁拯救传统戏,过一阵子为了剧团的事他可能还要上北京,母亲在信中问小曼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小曼回信说北京什么都不缺就是天太冷骑车上班冻耳朵,还有就是北京的楼很高上上下下要坐电梯。总之全都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她说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白阿姨也对她照顾得很周到。为此,小曼的母亲还不止一次地致信给她那老同学,千恩万谢自不必提。
过春节那几天,白宫要在家中开party,邀请金小曼参加。
“你总在电视上露面,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小曼当时正准备出门,来来回回在那里找钥匙,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是嘛?可我还没兴趣见他们呢。”
小曼最近一直在跟白宫怄气,他说东的话她就偏要向西,反其道而行之。大不了从他家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我干吗要听他摆布呢。
可是到了大年初三,小曼的情绪又好转过来,她打电话给多多和胡蔼丽,让她们都来玩。胡蔼丽在电话里问,“我可不可自带舞伴呢?”
金小曼说:“有几个你尽管带来。”
“就怕你家装不下。”胡蔼丽在电话那头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
大年初三那天下午,白宫早早地把他爸妈支走,到一个老朋友家去喝酒,于是这套房子就归他们几个年轻人当家了。他们把大客厅里的家具搬出去了一些,沙发靠墙摆放,大餐桌收了起来,白宫开了一张单子,让素儿下楼去采购一些现成能吃的东西来,这样就省得开灶做饭了。年轻人聚会不那么讲究,就为聚在一起图个热闹。素儿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搬了两箱啤酒上来,还有一些饮料。
小曼没想到第一个来敲门的竟然是多多。
多多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她化着妆,新烫了头发,一手挽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挽着一个新男朋友。两人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门铃声叮叮冬冬地奏着圣诞歌。多多一进门就夸白宫家房子布置得漂亮,又偷偷跟小曼说你男朋友长得可真够帅的。小曼知道别人都把她和白宫当成一对了。白宫在外人面前是绝对不失体面的,他长得一表人才,家境和修养都不错,只是小曼从没想过要和这样一个标准男生谈恋爱,他学生气十足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男朋友的样儿。
白宫的那帮大学同学陆陆续续地也来了,那是一帮戴眼镜的又穷又饿的家伙。他们进门就说要用诗歌换面包,有个还处在变声期的小男生立刻就用他那著名的公鸭嗓大声朗诵起来了。
多多和这帮学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她男友很宠她,不停地找话跟她说。
又来了一拨人,那是胡蔼丽他们那一对。
胡蔼丽按了门铃以后先把男友藏在背后,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身后那人藏得结结实实。
“小曼,小曼,你猜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她冲小曼调皮地挤了挤一只眼睛。
胡蔼丽穿了件金黄色的宽松大衣,脸上化着浓妆,那架势使小曼想起罕剧里的某种装扮。罕剧是古老而华丽的一个剧种,所有服装都是夸张而色彩艳丽的,小曼曾经不止一次地穿过母亲的戏装,脸上涂满油彩。
“过年好!”
胡蔼丽身后闪出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小曼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们“头儿”。胡蔼丽和头儿在一起,好像有点跟金小曼示威的意思,因为在组里胡蔼丽处处要跟小曼争跟小曼比,她认为一个临时帮忙的要想盖过她一头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金小曼原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又由于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跟胡蔼丽叫劲,两个人比穿衣服,比化妆,比上镜的次数,总之一点屁大的事都在暗地里处于紧绷着的状态。女人眼里一旦有了竞争对手便会不管不顾地全力投入,女人的爱和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胡蔼丽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像是在说这一招我又赢了!
金小曼躲闪着她的光芒不看,故意和白宫说说笑笑显得很亲热。她知道自己要是有一个英俊的男友也是会引起胡蔼丽的嫉妒的,果然她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了。她们这种明争暗斗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其实在这闹哄哄的场面底下不知藏着多少争斗和杀机呢。
金小曼大大方方跟白宫介绍说这是我们领导和同事,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彬彬有礼地相互握手寒暄。一进门头儿也夸白宫家的房子宽敞气派,又说在电视台分房紧张,就是干一辈子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
素儿忙着端茶倒水上点心。白宫招呼道请大家自便。白宫有个同学朗诵诗朗诵累了,嚷嚷着要吃速冻饺子,便径自到厨房去煮了。过了会儿热气腾腾地端了一盘子来,大伙儿一轰而上便把那盘饺子给抢光了,煮的人反而没吃上,只好又返身折回厨房。
地毯上盘腿坐着一些人对着电视在唱卡拉OK,也是闹哄哄的,麦克风的线都快叫他们给拉断了,这个抢那个抢,你一句我一句。屏幕上有穿得很少的美女在那儿走来走去,画面与歌词根本挨不上边。
学生们唱够了,便邀电视台的“腕儿”来唱。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楼都快吵塌了。小曼一再跟大家解释说我们都是做幕后工作的,不会唱歌。其实她是帮头儿打圆场,因为小曼知道他们头儿从来不唱卡拉OK。
首先挺身而出的是胡蔼丽。胡蔼丽仗着自己见多识广,要在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面前露一手。
她选了个最难唱的高八度民歌来唱,到了高音部分有点顶不住劲了,直憋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好在总算挺过来了,歌曲进入迂回部分,只需要一小点能量就能带动起来,和声部分很多人跟着一起扯,咿咿呀呀的声音连成一片,有了这么多人做靠山,也就胜利在望了。
胡蔼丽的表演博得喝彩声一片。
接下来胡蔼丽又和头儿合唱了一首男女声对唱,声情并茂的,显然他们俩是在私底下一起练过。
胡蔼丽唱得热情高涨,她脱掉一件毛衣甩开膀子开始和头儿跳探戈,他们大刀阔斧的步伐宛若一对大个子的美国兵在丛林里急行军,急急忙忙东张西望,许多人站在一旁拍手替他们打着节拍,起着哄,一时间高潮迭起,胡蔼丽又趁着兴头表演了几个高难度动作,一会儿是侧踢腿,几乎踢翻了白宫家的仿唐花瓶灯,一会儿又是一个“海底捞月”——她像鱼一样咝溜一声从头儿张开着的胯下滑了过去,简直像演杂技。大家都为胡蔼丽的高超技艺激动不已,拍得巴掌都红了,金小曼却在想,她和头儿练得这一手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时候,小曼看到电视屏幕上打出这样一个歌名:《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这歌原唱是张学友,很难唱,没人敢上。
等了片刻小曼看到白宫从容地走过去拿起话筒,说:
“《我等到花儿也谢了》——我把这首歌献给小曼。”
然后他唱道:
旁人来静静看我到底哀伤等什么
旁人来静静探听我昨天哪里出错
曾天天真真的你
爱假想某日离别后
如今孤孤单单的我
会否等你就似这首歌?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这首歌唱完以后,场上的气氛有些变了,再不是闹哄哄的了,而是变得有些言情,细碎的小舞步配着柔和的曲子,不知是谁把灯关了,只从外面透进一点光亮,所有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宛如沉浸在爱河里,其实许多对并不是恋人,但在那一刹那也有了些许柔情,像真正的恋人一样相互依偎着,金小曼和白宫就是这样的一对。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临走都是谢了又谢的。白宫和金小曼把最后一拨客人送到楼下,看着他们“打”到出租车,隔着玻璃挥手同他们告别,然后目送他们走远。曲终人散,好像戏剧里大幕落下来那一刻,小曼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们不约而同沿着街边的人行道缓慢往前走,那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和回家的方向相反。
虽然是大年初三,但在将近午夜的时候街上也已是空无一人了。偶有一两辆出租车从身边驰过,也是归心似箭的样子,急冲冲地往前开着。没车的时候路口的红绿灯兀自闪烁着,隔段时间变换一次颜色。路边还有一块会自动翻动的大广告牌子,色彩鲜艳触目,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出一种热闹的凄凉。
白宫把小曼的手和自己的手一起放进衣兜,小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一切都依着他。就在今天晚上白宫唱张学友的那首歌的时候,金小曼已在心中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人生很多重大事件不过是在一念之间完成的。
起风了。月亮移动了一小点,被四周的浮动乌云遮去了一大半。从街道两旁枯了的树枝看上去,天空好像裂了无数道裂缝的碗底一样,割裂出大大小小许多形状怪异的冰纹。小曼指指天空中那些错落繁杂的枝杈对白宫说:
“一个人一辈子可能的选择实在太多了,就像这些树的枝杈。”
“你的选择应该是树干而别管那些树杈。”
“我怎么知道哪是树干、哪是树杈呢?”
白宫用力搂一下她的肩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呀?”
小曼笑道:“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
他们回去的时候,电梯已经停了。19层楼,他们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兴奋。他们说了很多的话,恨不得楼再高些才好。白宫一直把金小曼送到屋门口,然后两个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似地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过厅里黑黢黢的,白宫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外面回来,房门紧闭,里面似乎还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床头灯。他们忽然紧抱在一起接起吻来,这一吻比上次那吻要踏实得多。上次那是在云里头,脚底下没着没落的,完全看不到前途的,转瞬即逝的,现在两个人彼此心里都有了着落。
小保姆素儿穿着拖鞋趿拉趿拉起来上厕所,小曼怕被人看到,慌忙像泥鳅一样从半开着的房门里溜进自己屋里去了。白宫原地站着没动,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发现金小曼已经不见了。怎么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白宫觉得头脑发木,想要移动脚步,腿脚也显得比平常要沉许多倍。
素儿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提着裤子,被站在黑影里不吱声的白宫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喝醉酒了呀?”素儿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你的房间在那边。”
白宫怔怔的,一时回不过神来。等素儿人已经走远了,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我是醉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意识既清醒又困盹,他怎么也想不起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细节来。他甚至觉得最后他和金小曼接吻那一幕都是他自己躺在床上虚构的,有许多事现实和梦境都无法区分,他的想象力过分发达,有些事只不过是在大脑里过了一下,并未真的去做,也就是从来也没发生过,他却以为那是真的。他躲了金小曼那么久,每天都想和她约会,接吻的事时常在意念中发生,他想起今天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越来越焦灼越来越烦躁。他躺在床上听到自己身子底下的弹簧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觉得那些弹簧简直就像长在他头脑里一样,它们已经达到极限了,忍无可忍很快就要崩溃了。白宫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中的黑颜色正在一点点地变浅,一点点地褪色。他想要去就得赶快去,否则的话就来不及了。要说现在其实已经来不及了,外面的天空眼看着就要亮了。
白宫坐在小曼房间的一把椅子上,双眼凹陷,神情举止完全像个病人。
他显得非常紧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天亮了。有人到卫生间去漱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