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晓欧似乎已经发现梦去对短暂的婚姻生活失去兴趣,但他不知道原因在哪里,他想,她应该知足了啊,应该知足了啊……有一次他想着想着竟然说出声来,梦去在一旁听到了,很惊讶,就问: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
我是说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
“我听到了,你说我应该知足了对吗?”
卫晓欧有点腼腆地对着梦去笑了一下,他今天换了一身便装,将那身灰制服脱下来放到衣橱里去了。今天是星期天,他们说好要到卫晓欧家去看看的,他们结婚后很少两人一起出门,除非周末一起上他家或者她家。卫晓欧家是个拥有七大姑八大姨人口众多注重亲情的大家庭,晓欧的母亲极喜欢热闹,周一到周四几天清静日子已经把她憋坏了,一到周五她母亲立刻来了精神,抱起电话一通猛打,阿三啊阿毛啊晓卫啊晓欧啊,几个姑娘儿子全都打到了,来吃饭来吃饭,领着小妞妞来,领着小小子来。
放下电话她就开始张罗着让小阿姨阿青去超市大采购,他家阿青总是很怕过周末,别的小保姆到周末都可以松一口气,聚聚,聊聊,到小餐馆去开个同乡会什么的,阿青却不行。阿青每周一放假,那一天,主人家清静下来,阿青却慵懒地打着呵欠,站在单元门口无处可去。她的小姐妹们在昨天已经热闹过了,她的热闹总是比别人的热闹要晚一步。
梦去和卫晓欧在单元门口碰到阿青的时候,那女孩正满脸不高兴地手里捏着一张十元的票子怒冲冲地往外走。
卫晓欧叫住她问:
“怎么了?看你这样子好像谁得罪你了似的。”
女孩瞥了他一眼,说:
这一上午我已经跑三趟了——
“走走走,我陪你去买东西,晓欧你先上去吧。”
梦去巴不得晚点上楼,他那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啊,梦去在楼下都听到她们尖声怪气的笑声了。因为有人作陪,小青似乎很高兴,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心情很容易转换,忽晴忽雨。
社区附近的中型超市总是生意很好,小青说她最烦去超市是因为超市面积太大买一小袋咸菜也得存包,有时还得上楼下楼,跑好几个货架才能找到,不像在小店里买东西,要什么用手一点就可以了。梦去听她唠唠叨叨,一边在货品码放整齐的货架旁漫无目的张望,这时候,有一对推着购物车的男女正有说有笑朝她们这边走过来。梦去认出那男的是张启明,那个女的脸黄黄的头发烫得有型有款显然是他老婆。
梦去忽然很想走过去跟张启明捣捣乱。
“你也来这儿买东西啊?”
梦去的出现好像一枚小炮弹,张启明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被人击中了,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他老婆已经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看了。梦去故意问三问四显得很不识相,张启明站在那里,显得万分尴尬。
梦去心情极好地和阿青一人拎了一塑料袋东西往超市门口走,隐约昕到背后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梦去不敢回头,她怕自己笑出来,笑得不可收拾。
卫晓欧家正放着齐秦翻唱的“我愿意”,晓欧的几个姐姐都跟着音响里的齐秦一齐唱:“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梦去总觉得这支歌男人唱起来感觉有点不对,但那几个姐姐唱得都很投入,梦去找个角落坐下来,听她们尖着嗓子很动情地唱歌。
有一个小孩(不知是大姐还是二姐的孩子)过来拉梦去的裙子,梦去讨厌那个爱用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的小孩,她用手往回夺自己的裙子角,小孩的手却紧紧拉住不放。
唷,你们看呢,梦去跟小孩有缘呢。
“明年生个漂亮宝宝,晓欧不定乐成什么样呢。”
“她年龄也不小了……”
梦去听到她们议论她的话,明知她们也没什么恶意,可梦去就是觉得心里梗着一块,好像被人强迫着生吞下去一块橡皮,明知永远无法消化,可还是不得不吞下去。
到了中午一点多钟,一桌饭才准备完毕。婆婆大呼小叫,叫这个叫那个,显得热情很高。梦去恹恹的,手软得好像连拿筷子的劲都没有了,她视线模糊,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一头栽进汤盆里去。梦去硬撑着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大家吃饭的兴致很高,卫晓欧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全都是兴致极高的人,一个人买了件羊毛衫,其他人也都要跟着去买,有时候姐几个走出来看着就跟多胞胎似的。
这些体形十分类似的女人把这个家撑得满满的,磕头碰脑的全是她们的影子,她们在一个大胖老太太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无论干什么全都兴冲冲的,好像天下都是她们家的。卫晓欧家只有他一个男孩,他在他们家人眼里,满身都是优秀品质,既英俊,又文气,一在她们看来,梦去找了她们的弟弟,那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天到晚感激涕零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面对这么一大家子,梦去真想骂旬“他妈的”。
好容易熬到回家,梦去和卫晓欧两人都累了,窝在黢黑的出租车里连句话都懒得说,司机问他们上哪儿,卫晓欧闷着等待梦去开口,梦去见他不说话,就也故意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僵着,弄得司机很为难,只好沿着笔直的道路没目的地往前开。
你怎么连句话都懒得说,我们家人都怎么得罪你了?卫晓欧坐在出租车后座将身体缩到最小,好像生怕碰到梦去似的。梦去对他这种姿态感到很恶心,在他们家他是受宠的小宝贝,他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该宠着他。梦去才没这份心情,梦去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倒是说说,我们家人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他仍缩在角落里没完没了地问梦去。
梦去这回打定了主意,就是有人用刀子撬她的嘴,她也不再开口。
卫晓欧有些急了,伸手来拉她的衣服。
梦去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滚蛋!你少碰我。”
卫晓欧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手一把抓住梦去的胳膊,一字一板地问道:“你说什么?”
梦去使劲挣脱那只被抓住的手,他俩在汽车后座上差不多快要扭打起来。汽车在平滑明亮的道路上无言地滑行,司机的一只眼睛镶嵌在他额头上方的后视镜里,阴郁至极。
出租车在单元门口停稳。
两人气呼呼地上楼,听脚步丁咚丁咚,似乎每一下都带着气。楼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又灭下去,他们心灰意冷,又无处可去,就像两只无可奈何非要被人关在一起的动物,无论干什么都带着气。
他们分别洗澡,谁都懒得看见对方的身体,互相躲得远远的。
电话铃响了一回,又响了一回,这才有人去接。
梦去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耳朵里嗡嗡的,听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在电话里,黑椰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洋子,洋子死后梦去一直没有昕到过类似的声音,轻柔,飘忽,像在不真实的幻觉世界里所发出的声音。黑椰说,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要到另一座城市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黑椰说,这座城市让她伤心。她让梦去第二天无论如何到她家来一趟,见上一面。
梦去放下电话回到卧室,听到卫晓欧背对着她小声嘀咕道:“你的那些朋友可真够讨厌的,这个时候还打电话。”
梦去没理他,背对着他躺下。梦去不知道这种背对背的生活要持续多久,未来就像一截被堵死的管道,里面漆黑一片,梦去站在管道的人口处,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