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的火车在两条轨道上对开的时候,在某一时刻两窗相对,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就已经错过去了。
——赵凝《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
郭东立这个人物是否真的在梦去的现实生活中存在过,一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梦去在跟别人一遍一遍叙述的过程中,发现了每次叙述与上次叙述之间的明显差异,听的人都是一副明显应付的表情,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梦去对自己的怀疑越来越深,她想,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周围的人疯了。
周围的人像镜子,反射出郭东立的存在。围着梦去转来转去一天到晚问她要钱的债主们,手里拿着有郭东立亲笔签名的字条(那上面歪斜的字迹证明着他的存在)在梦去眼前晃。他们随时随地有可能在梦去的生活中冒出来,有时躲在深夜的电话里,有时则站在清晨的楼门口,有时出没在楼梯拐角,有时从超市货架后面变魔术似地变出来,拦住梦去的去路,让她还钱。
“这钱又不是我借的,你们找他去好了。”梦去说。
债主龇牙一乐,说:“我们找不着他,我们就赖上你了。”
梦去认识这个债主,人称老付。他手里总是随时随地拿着郭东立的借条,那是一整张A4打印纸,拿在风中刮啦刮啦响。
“这钱你说怎么办吧?”
他摘掉黑镜,由于不适应超市外的强烈光线,他微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梦去。梦去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还在找他呢。我要知道他在哪儿我早就告诉你了。”
债主老付是个面目严肃的高个子,他近来跟屁虫似地跟着梦去,梦去走哪儿他跟哪儿,上厕所除外。有时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梦去忽然拐进路边的厕所,老付就在路边马路牙子上等着。
梦去隔着公厕梅花形状的褛空砖墙朝外张望,她看见老付站在路边不紧不慢地吸烟,路边不时地有人走过,老付站在那里不动。
你可真有耐性,在那里呆那么久,臭不臭?
“你管呢。”
“我看见你眼睛了,你根本没上厕所,就想在里面躲一会儿。”
梦去不说话,气冲冲地往前走,债主老付就在后面跟着,他说什么她也不理,在方格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气冲冲地往前走,车站已经过了,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被绿荫覆盖的人行道上却很清静。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都在斗气。梦去走着走着都有些想不起这个男的为什么一天到晚总跟着自己了,那笔钱跟她“你得替你男朋友还上那笔钱。”
凭什么呀?
就凭他曾经是你男友。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可我们得找到他,不能让他白白卷了我们的东西就跑掉了。”
梦去说:“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
男人终于露出了老实的本相,他说其实他也不想这么做,盯梢梦去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两个人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在路边小铁栏杆上坐下来。他们都很累了,还气呼呼地喘着粗气,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就那么坐着,注视着不远处的车流,阳光下汽车反射着灼热的光亮,虽然距离很近,却看不太清楚车里的人脸。也许郭东立此刻正隐藏在某辆车的车窗后面,朝马路这边张望。他的视线依次跳过大厦、树木、草地、栏杆,然后,落到了坐在栏杆上的两个人身上。一开始他肯定还没回过神来,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对男女有点眼熟,然后,腾地,他认出他们来。他看见他们正在交谈,一句去,一句来,语速飞快,都带着那么一点气。他躲在那里暗自好笑,他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了,他把所有人都骗了,他高兴得不得了。骗术也是一种智力较量,他赢了,赢得漂亮。他躲在玻璃后面看那两个傻瓜(显然他们在吵架),感觉就像坐在云端上俯看大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绿灯亮了。
躲在玻璃后面的郭东立飘然离去,把两个傻瓜剩在原地,争论着那笔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