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掉进一个最子黑洞,里面有没完没了的内容吸此着他,诱惑着他,使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赵凝《发烧·发烧》
有一天梦去下班回来,见家里没人,以为男友只是出去走走,下楼去买份报纸或买盒烟。这段时间每天她到单位去上班,他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看看电视或者拉上窗帘蒙头睡大觉。有时他白天睡足了觉,到了晚上就来了精神,动不动就要带她去看夜场电影,或者到一个生意清淡的酒吧漫无目的坐着,说些似非醉非醉的话。
郭东立最爱谈他以前的经历,说他以前在南方做生意的时候如何如何有钱,他说他曾经在深圳和海南两个地方呆过,生意做得很大。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梦去注意到郭东立变得格外亢奋,他口若悬河越说越来劲,他的眼神似乎都跟平时不一样,眼睛里有一种很迷离的东西。他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讲述他的经历,他说他曾经跟几个朋友闯荡江湖,经历了许多事。他说有一次他跟朋友打赌,他当场把一万块钱撕成碎片,从阳台上往上扔。这个情节梦去怎么觉得以前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但她没揭穿他,继续听他有声有色地往下讲。
郭东立说以前他在海南的时候,有个叫小青的女孩对他特别好,经常给他打电话,还常到他的住处来找他。
梦去问: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说着,他伸手摸摸梦去的脸。
“你们之间就这么简单?”
后来我就离开那地方了,她还一直给我写信。
郭东立总是讲述一些永远无法证实的爱情故事,梦去半信半疑,也不想多追究。有天他俩在酒吧里坐着,看到黑椰跟一个男的在一起。梦去本来想过去打个招呼,郭东立却拦住她说:“别去,你没看他俩在吵架吗?”
你好像老躲着我那些朋友?
“没有。”郭东立耸了耸肩说,“我躲他们干嘛?”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梦去就去洗澡,一个人在卫生间哗啦哗啦冲淋浴,听上去好像在生闷气。郭东立总是在床上解决问题,他知道梦去有时虽然生他的气,但并不拒绝跟他做爱。他的手只要一碰到她敏感部位,她立刻就被软化了,就像钢铁遇到高温,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郭东立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一切都很正常,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出去,而是呆在家里看电视。郭东立白天去了一趟超市,买回一些零食和一瓶梦去喜欢喝的千禧干红。
他们边喝酒边吃东西边看电视,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看几分钟晚会,又看几分钟国际新闻,再看一个哭哭啼啼的电视剧。
郭东立说:梦去,你跟那个老的有一手吧?
梦去说:“没有,我怎么能跟他呢。”
郭东立不信,缠着梦去非要她说出一点故事来。
“说吧说吧,他是怎么把你弄到手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啊。”
郭东立见她有点生气,就用胳膊使劲搂着她哄她。他隔着薄薄的衣裙摸她乳房,把脸贴在她裙子外面呢喃似地说着话。他说啊啊啊呀呀呀咿咿咿——他的声音奇怪极了,就像一个牙牙学语婴儿。他伏在那里,头发乱蓬蓬的,梦去看见自己的手指很深地插在里面,露出来的骨节显得很白。手腕上的黑白图案的小手链是郭东立给她挑的,他说这只小手链显得很神秘。在办公室写字或者敲电脑的时候,手链下面的两个小珠子会轻轻地擦着桌面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这种声音使她常常走神儿,敲着敲着屏幕上就出现奇怪的字符串,根本不是梦去想要的东西。
你先过去吧,这些材料我来帮你整理。
洋子从高靠背椅后面伸过一只手来,推推她。
梦去站起来,空椅子兀自转着圈,椅背朝向两个女人。
洋子说:“你怎么了,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洋子又说:“不舒服就提前一点回去吧,这儿的事有我呢。”
梦去神情恍惚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她把裁纸刀扔进笔筒里,刚才她用裁纸刀修指甲,不小心伤了皮肤,手指上渗出血来。
“你的手链真好看。”洋子说,从来没见你戴过手链。
“我男朋友他很有眼光,特别会买这类小玩艺儿。”
这倒跟我那位有点像,胡楠也喜欢买这些。
提到胡楠这个名字,两个女人似乎同时感到有点尴尬。她俩在一起时从没提过这个名字,梦去不知道胡楠有没有把那“一夜情”告诉洋子。这件事就像别在梦去胸口的一枚大头针,不碰它不痛,一旦碰到它,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毕竟,洋子是她的同事和朋友。
洋子却显得挺大度,好像她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她知道了没当回事,也许胡楠嘴紧在她面前一字未提那件事。
这两个女人之间每天都像猜谜语,答案也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候越看越觉得洋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说着说着感觉又模糊起来,觉得洋子这个女人真是深不可测,她的身份是神秘的,她的男友不只一个,她和梦去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却能沉得住气,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梦去觉得她们的关系始终是有距离的,中间隔着什么,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洋子已经坐在电脑前面忙起来,她活儿干得比梦去利落,这也是梦去佩服她的地方。梦去收拾好随身小包背起来走出办公区,她想今天提前一点回家,给郭东立做一顿他喜欢吃的饭。
在出租车里梦去听到一首烟雾弥漫的歌,那种类似于海妖的歌声迷住了梦去的眼睛。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开我……一遍遍地有人附和,副歌部分高潮叠起。顷刻间又飘起一首更加迷离闪烁不定的英文歌。街边的景物如幻景般晃过,大厦扭转着倾斜着晃动着在车窗前一闪而过,街上的行人穿着浅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密匝匝如蝇如蚁如一片闪烁着光泽的柔色贝壳。
梦去心情极好地上楼,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一路上都在想昨天夜里那场狂欢,他的脸一直伏在她裙子上,她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里插得极深。这是郭东立留给梦去最后的景象,这景象刀刮石刻一般地印在梦去脑海里,她以为,今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可能改变。
郭东立不在家。
梦去想他一定是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又到楼下去转了。
他喜欢买报纸,买烟。
梦去坐在沙发上喝水。
郭东立每天下班都要给他晾两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今天也不例外。
两杯水用梦去最喜欢的形状细长的直口杯装着,里面的水一杯高一点,一杯低一点,就像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梦去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还蒙在鼓里,对他抱有这样那样的希望。她还在心情极好地等他回来,外面楼道里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以为郭东立回来了,隐约间她甚至听到郭东立的脚步声已一步一步逼近自己,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烟,几张报纸,还有一点小零食。
他已经走在楼梯上了。
他拐弯了。
他在走最后几级楼梯。
他站在家门口了。
他在抬手按门铃。
门铃新换的电池,声音响得要命。
“来了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不顾一切地飞奔去开门,匆忙间脚绊了一下门厅里的桌子腿,差点摔一跤。
门开了。
不是他。
是一个上门直销化妆品的男人。
梦去愣在那里,听那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闪闪亮亮的漂亮瓶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梦去脑子里一直在想另一个问题,她想郭东立会不会不告而别突然之间离开她?这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就很难再将它驱赶掉。她手里拿着钥匙,“砰”地一下带上门就往楼下跑,推销员就拎着包一路跟着,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单元门口空地上的那辆车不见了,地上还有车胎的痕迹,那辆车却不知去向。
房间里只少了他一个人,却好像整栋楼都空了,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邻居家的电视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个巨大的注射器抽了去,剩下的只是真空的房间,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呼吸,没有生命。梦去觉得很难熬,她还对那个男人抱有一丝幻想,她以为他还会像上几次那样,他走了还会再回来。梦去打开床边扔着的一只小收音机,黑暗中多了一个小红亮点。有一个高亢清亮的声音在唱《乞爱者》:
啊耶一,你要让我等你多久……你要让我说些什么……到底我有什么过错耶,分手相信你也愿意耶……不想失去你的身影……看来真的无法挽回……歌者只有声音,没有形体。她想那个人也许不会回来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梦去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喂,郭东立在吗?
你是谁呀?你……
没等梦去问完对方已把电话挂断了。
梦去被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包围了,他们都是找郭东立的,电话从早晨五点一直响到午夜,响一阵歇一阵,两天下来梦去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过分密集的电话铃给吵疯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找郭东立,她的处境很糟糕,似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她还蒙在鼓里。
夜里12点,屯话铃再一次响起,梦去以为又是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拿起来一听,却是张启明。她以前是那么讨厌他,现在却觉得,张启明是她唯一可信赖的人。梦去在电话里没说两句话就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