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咏梅比梦去想像中的要年轻,她甚至看上去相当清纯,母亲提到她的时候总用妖精或骚货一词来代替,梦去脑子里早就有另外一个青面獠牙的印象等在那里,和眼前这一个怎么也对不上号。
她住的那个地方很难找,一大片住宅楼排列得横平竖直看起来令人绝望。母亲把地址写在很小的一张纸上,旁边还画了一张草图。她用钢笔弯弯恋曲曲在纸上画了一幅越描述越让人糊涂的“示意图”,她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她就有这个本事。
杨咏梅是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这有点出乎梦去的意料。她将门拉开一小点,细细的门缝里露出她同样细小的牙齿和画了一半的眉毛。她显然正坐在镜前心情极好地化妆,门缝里渗出些若有若无的音乐,梦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她放下画了一半的眉毛过来开门,“找谁。”她扬起那半条眉毛细声纽气地问。
“杨咏梅在吗?”
“我就是。”
“我是梦去,我……”
“讲来说吧。”
她的门拉开的时候,门轴发出很响的吱嘎声,和她同住一个套间的另一个女人从旁边那间屋里探出头来,用一双很大的有些凶样的眼睛狠狠地盯了梦去一眼。
“那人是谁?”
“她是蔡大姐,我的房东。”
“这套房子是她家的?”
“她刚离了婚,男人搬出去住了。”
梦去“哦”了一声,在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房间布置得清秀雅致,窗帘半开着,见从窗子里灌进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杨咏梅穿一件蓝底小黄花的滚边短袖,腰肢显得细细的。她转过身来问梦去是喝白水还是茶的时候,梦去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是到一个女友的住处来做客的。梦去告诉自己应该恨这个女人,可心里面却不由得喜欢她。
母亲是叫她来跟这个女人吵架的。
梦去却客客气气,与人东拉西扯胡乱敷衍了几句,连父亲的名字都没敢提,她结结巴巴,好像犯错的人是她,最后她把手里那杯凉水一饮而进,从凳子上站起来说:
“那好吧,我走了。”
说完这话,她好像完成了一个天大的任务,大大松了一口气。
回去时,梦去没有再坐公车,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往迷园赶。她得回家给母亲一个交待,说见到那个女人了,接下来的话,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得硬着头皮回去。路边有许多商店和广场的灯都亮了,这城市的夜真是美,可她却生活在煎熬里。美丽只是城市的外表,煎熬才是梦去的内心。那女人衣服上的小黄花在眼前晃,以深蓝色的夜幕做背景,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在夜幕上一朵朵绽开,又一朵朵地很快消失。
见到她了吗?
母亲的脸被门厅里的灯映得铁青。
梦去从黑暗里走进这铁青,血管里的血被迅速冷凝。
“见了。”
“她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还行。”
什么叫还行呀?该说的话你都说清楚了啦?
我没跟她提我爸。
没提……
母亲火了,机关枪一样连续喷出火来。
她说:“没提你大老远地跑去干嘛?你有病呀你?你可怜她谁可怜你妈?啊……,啊……,你倒是说话呀。”
她说:你怎么那么没用,一点儿都不像我!
她说:“你哭什么哭,该哭的应该是我!”
吼叫声把梦去整个人都吞没了,梦去看到家里到处都是嘴,墙上是嘴,门上是嘴,玻璃上是嘴,镜子上是嘴,她拉开门夺路而逃,那些嘴像长了腿似地追出来,一路上跟着她。梦去的鞋跟叮叮咚咚敲打着地面。她累极了,才跑几步就停下来,坐在马路牙子喘气。身后是一幢黑森森的住宅楼,都熄了灯,山一样地躲在黑暗里,有楼的地方比黑夜的质地还要黑,许多人的梦魇就锁在里面,压抑着的寂静,似乎能听到寂静背后嗡嗡铮铮的响声。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连梦呓都没有,死亡一般的寂静包围着梦去,让她疑心自己是否也已死去。
身后住宅楼一楼玻璃窗的灯亮了,随即浮起吵架的人声,一个女人尖着嗓子痛说男人的不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梦去回头,看见那个窗口蒙着桔黄色的窗帘,窗帘上映着鬼魅般的人影。
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又高起来。
有玻璃器皿落地的声音。
为什么婚姻会把两个挺正常的人变成两头不讲理的怪兽,比如父亲和母亲,再比如窗帘后面这对男女。
不远处的一盏路灯孤独地睁着睡眼,它硬撑在那里,看上去很疲倦。梦去也很疲倦,她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一个没人吵架的、安静无比的地方。世界这么大,安静的一小块地方却是那样难寻。身后的战争仍在升级,他们争吵的声音大得把玻璃窗都要震碎了,梦去觉得头疼,忍受不下去,其实她完全可以抬起P股就走,可她觉得累,她不想动。她什么也没干怎么会累,她不明白。
树丛后面隐约有两个黑影在蠕动,梦去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什么小动物,细看才知道是两个人。哇啦哇啦哇啦——窗帘后面那对男女还在争吵,而树丛后面那对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儿却在暗地里相互抚摸。人就是这么怪,给他们房间让他们住在一起他们也会打得头破血流,而躲在树丛后面,他们就会亲得不得了,巴不得每分每秒都腻在一起。
梦去这时也极想有个人抱着她,亲一亲她。什么都是空的,身体的感觉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身体被压紧,胳膊被人攥在手里,乳房被人用力揉捏,那种疯狂的感觉经历过的人就再也无法将它摆脱掉。梦去的身体也许沉睡得太久,所以一旦开启,就如喷发的火山,没遮没拦,没有人可以阻挡。
公用电话亭在街对面,那边有许多小店都亮着灯,并没有人在里面吃饭,里面的桌椅板凳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高背铁座椅像线描画里的物件,那么精美细腻,空荡荡地张着手掌,等待人来坐。
梦去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犹犹豫豫朝街对面走。她想给张启明打电话,又怕是他老婆接电话,万一是他老婆接的电话,她该怎么说呢,假装工作关系,问点单位里的事?还是什么也不说,一听到女的声音就挂?电话通了,上帝保佑是他本人接的,梦去一听到他的声音,“哇”地一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