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玻璃上映着一些苍白的光,像是月亮投下的影子,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那是不远处的一个建筑工地的高倍照明灯,发射出来的光线像掺了水银一般,白亮而又生硬,把深灰的树影投射到玻璃上,有风吹过,那树影就活动起来,有街市,有车马,有男人,有女人,好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别样风景。
梦去半夜醒来,看到她与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的四周空空荡荡,有一绺白细的绸窗帘吊在窗边,不时被风轻微撩起,展开一下,但很快又被放下去,窗子完全裸露着,没一点遮拦。
梦去侧过脸看到玻璃上的风景。
那些树影舞动的样子让她看得着迷,她感到自己好像从来就住在这里,有身边这样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丈夫,有这样一套不大也不小的房子,那些影影绰绰中的家具,似乎都是她一样一样精心挑选来的,墙上那些画,那些恰到好处的装饰品每一件她都很熟悉。她从床上坐起来,赤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有了错觉,以为这是在自己家里,她甚至在厨房小桌上找到一只跟家里一模一样的烟灰缸,没有比这更巧的事了,因为那种烟缸梦去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是一只美丽的裸女烟缸——圆形烟缸里躺着一个被海水冲走的女人,梦去一直以为,那裸女的脸雕刻得很像自己。
她在房子里四处走动,努力回忆在她到这里之前的一些情景。
树影。
大厦从车窗上空掠过的影子。
迎面开过来一队婚礼的车队,锃亮的白色林肯车上束着彩色缎带,车头立着一对新郎新娘玩偶。真正的新娘隐在车内,没有看见她的脸。彩车开过去,路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一辆出租车载着梦去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开去,大片街景从车窗两旁飞快地向后掠去,他们是快乐的,梦去甚至认为,她比林肯车里那个真正的新娘还要快乐。
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房子是临时管朋友借的,这里的左邻右舍谁都不认识他们,而且这栋楼里似乎有一些房子是空着的,白天晚上楼里都显得很静,连邻居家听音乐、看电视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们在床上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停地做爱,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他们做了多少次,做累了就躺在床上讲各自的事,从小时候讲起,漫无目的地说到哪儿算哪儿,除了上厕所、喝水,他们就呆在床上。到了晚上他们一起下楼去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腿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脚踩在楼梯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既满足又虚空。
梦去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其实她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男友对她好,有一个能够和平相处的小家。他们俩一块坐在楼下小餐馆里吃饭的时候,她错误地以为这一切已经变成现实了,对面坐着她的男友,正微笑着、表情殷切地看着她,请她点菜。
“你点吧,我不会点菜。”
“点菜有什么会不会的。”郭东立微笑着说,“中国字你总认识吧?”
梦去说:“认识倒是认识,就是不知道哪个菜好吃。”
你就闭上眼睛蒙吧,蒙上哪个算哪个。
“你做生意也是这样瞎蒙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让我来给你上一课。
这时候,服务生手里拿着一份印制精美的菜单走过来,一张苹果脸上写的都是菜。郭东立很在行地在菜单上指指点点,好像那些菜,都是特地为他预备的。
“你对这一带好像挺熟的。”
“什么熟不熟的,反正蒙呗。”他把菜单交给那苹果脸女孩,仰起脸来对她很郑重地说了句:快点啊。
女孩很稳重地点点头,然后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去了。
“我跟你说啊……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能骗就骗,能蒙就蒙。”
梦去对郭东立说的这番话非常讨厌,但她怕破坏情绪,就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子对面听他说着。他今天情绪似乎特别好,大谈生意经,谈来谈去梦去悟出了不过是一个骗字。骗就是有些男人的人生主题,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活法。梦去虽不赞成这种活法,但她也没太在意,只单纯地把那当成一种生意经,其实,后面的故事统统是以这个骗字为起点展开的。梦去正站在一段新人生的起跑线上,但她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