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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博尔赫斯《罗萨斯》

  红火和妹妹的相见似乎并不怎么愉快,红玉很忙,没功夫搭理她,她很快又要上场了——唱一个明星大联唱。她一边换服装一边心不在焉地告诉红火:“妈病了,你应该去看看她。”并且非常理直气壮似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去过了。”

  她眼里那份亲情已经没有了,她现在这种扮相也就是个歌星,红火想,她以后也不会再认这个妹妹了。

  红火和母亲的关系过去一向搞得很僵。她和米渐青结婚之后就很少再回去,有时通通电话。就是在电话里,母亲也企图越过这座城市的千万重楼房遥控她。她话语里的力量是惊人的,像匕首一样锋利,而且具有穿透时空的魔力。她们虽然不生活在一起,红火却时时能感觉到母亲的阴影潜伏在她的日子里。

  红火的母亲得了重感冒,住进医院里。红火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打吊针。红火无声地在母亲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那倒挂着的玻璃瓶中的液体顺着弯弯曲曲的管道流下来,滴哒滴哒好像泪水一样滴得非常畅快。母亲并不看她一眼,母亲好像在跟什么人怄气。母亲不说话,红火也不敢先开口,她怕一句话说不好反而惹母亲不高兴。四下里极静,仿佛听得见那一滴一滴无色液体流进人体血管里的声音。母亲别过脸去,故意不朝她这边看,但红火知道母亲早已感觉到她的存在才会这样故作姿态的。

  这是一间大病房,病房里有六张病床。病床上不管有人没人,统统用白被单盖着。母亲忽然转向红火,用很微弱但却极清晰的声音对红火说:

  “你看见我旁边那张空床了吧——昨晚上又抬走一个。”

  在这种来苏水味儿四处弥漫的白色氛围中,红火确实感觉到那渗人肌肤的森冷和恐怖。她感到四肢发飘,喉头涌起一股轻微的呕吐感。

  “你怎么啦?”母亲用看透五脏六肺的锐利目光在红火脸上刮了几刮。红火顿时觉得脸颊发热,像是被人当众揭去一层面皮,赤裸裸的,又红又痒。

  “不舒服你就回去吧,我知道你们这些白眼狼一个我也指望不上。我有存款,我自己有钱,我自个儿给自个儿养老好了。”

  红火坚持着,坐在那张椅子上纹丝没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暗地里已把自己屏得牙根酸痛,骨缝和骨缝错了位,手指尖深深插进自己的掌心里,痛得没了知觉。在来医院的路上,红火已多次告诫过自己,不与母亲较真儿,无论她那张厉害的嘴里吐出怎样具有杀伤力的子弹来,红火都要挺住。

  可是红火现在已经有些挺不住了。这还是刚刚开始,她已经有了想要逃离的意向,这间屋子虽然很白,可红火觉得四周墙壁上仿佛暗藏着许多黑森森的眼睛。这些眼睛注视着一切,甚至洞察到她的内心世界,让她手足无措,无处可逃。

  红火在母亲的病房里陪了一夜床。她想调整一下心境,好让自己和这里的气氛相融合。她想极力扮演好一个孝顺女儿。但她母亲似乎有意不让她演好这个角色。母亲弄出各种各样的难题来刁难她,用话来刺伤她,让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逃走但又咬着牙强留下来。

  傍晚,保姆樱子来送饭。红火把樱子叫到病房外面,问了问家里的装修情况。樱子大包大揽的态度使红火感到些许宽慰。櫻子还愿意留下来替红火照看病人,红火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很能干,但她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因为她怕母亲那张厉害的嘴巴三下两下把人家给逼跑了,像樱子这样的保姆还真难找。

  樱子走了之后,母亲果然挑剔起红火家的这个保姆来,说她做的菜不合口味,“鲜倒是鲜的,”母亲喝完红火端给她的最后一口鸡汤,哂巴了一下嘴说,“就是炖的火候还不够,味精也搁多了。”

  红火脸上没有流露过多的表情,今儿晚上红火决心做一个闷嘴葫芦。

  晚饭过后有个间隙,病人可以休息一下,不被打点滴的那一堆瓶子捆住手脚,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活动手脚。别的病人都安静地躺在床上,细语轻声地同坐在床边的亲友说着话,或者在床上翻翻文摘类的杂志,只有红火她妈以极其麻利的速度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副耳机来戴上。收音机也许藏在枕头底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红火并没有见她扭动开关,也没见她调台,她一戴上耳机便靠在枕头上微闭着眼睛屏息凝神地听起来。

  红火想象不出她母亲的古怪行为到底是想干什么。她在听音乐吗?看上去也不像。因为她时不时地还掏出个小本子来往上面记上几笔,就像中学生在记老师的笔记。听新闻就更不可能了,她一向不关心新闻事件而喜欢自己在一个人的圈子里钻牛角尖。红火想,最接近的一种答案可能是她妈妈正在收听外语广播讲座。这几十年在红火印象中她母亲从未间断收听过各种名目的英语广播讲座。在昏暗的光线下,母亲总是坐在桌前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打瞌睡。屋里飘荡着异国人奇形怪状的声音,好像有许多灰色的小人儿从窗外飞进来。母亲为了省电,开灯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她喜欢摸黑做活,摸黑跟人说话,摸黑听收音机。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面,成为她一生都逃脱不掉的一道符。

  病房里的光线也已黯淡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在这种半明不暗的光线之下看上去都像剪影,一堆纸做的扁片儿,红火仿佛听到那堆纸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谁都不想改变一下位置,懒得站起来去拉一下灯绳。红火听到黑暗中有两只苍蝇嘤嘤飞动的声音。它们相互追逐着,嬉戏得正欢。

  这时候,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伙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干枣核儿似的小脚老太太。这老太太看上去足有一百多岁了,说话的声音倒是又高又亮,底气足得很。

  “这屋里净是死人呀,怎么连个灯都不开?”

  “怎么说话呢你?”

  有个中年男子站起来冲着门口那群人慢条斯理地发问。

  “嘴巴放干净点儿!”

  这是个女人气乎乎的尖嗓门。

  那伙人“呼啦”一下涌进门来,开灯的开灯,占床位的占床位,动作夸张而又傲慢无礼,像是在攻打一座无人防守的城池。在他们眼里别人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傻子、什么都不懂的老土。

  日光灯亮了,屋子里刹那间被刺眼的白光充斥着,刚才的宁静气氛一扫而光。一时间病房里面哪儿哪儿都是人,乱哄哄的。那伙高高矮矮的男女一律面色黧黑,一双手伸出来指甲又黑又长,车轴似的脖子上胡乱地缠着领带。其中有两位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移动电话,另外一些没电话可摆弄的人就多手多脚地去捣鼓医院墙壁上那些电子开关。

  病房里的灯忽明忽暗,有个公鸭嗓子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喊起来:

  “哎唷,别动电扇呀——哥们儿!”

  就在这时,警笛似的紧急报警器以其刺耳音频在病房上空骤然响起。许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以为发生了地震,迅速钻到了床底下,更多的一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毫无目的地乱跑起来。病房内外一片大乱。有个严厉的小护士紧绷着脸快步走了进来。

  “你们吃饱了撑的是怎么着,瞎按什么呀你们!”

  小护士毫不费力地把那伙人臭骂一顿然后轰了出去,剩下那干枣核似的老太太蔫不啦叽地萎在床上没了声息。

  这一夜过得很不太平,母亲说了许许多多古怪的话。她说趁现在她还能动得了,她想去买块墓地。

  “钱是不用你们掏的。我现在做股票生意,也赚了一些钱,一块墓地我还是买得起的……”

  她唠唠叨叨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让红火听着极为难受。红火想:她不过是得了个普通感冒,就拿死来吓唬人。周围的人全都睡了,只有红火的母亲这一瓶点滴还没打完。透明玻璃管子里的无色液体一蝌蚪一蝌料地往外冒,永无尽头似的,慢得让人没了指望。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躺在白布单底下。有一刹那红火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白布单下掩盖着六具尸体……

  凌晨时分,病房里真的出现了一具死尸——那百岁老太不知何时已经断气了。护士査房时发现了此事,惊慌起来。病房内外一阵骚乱。

  第二天一早樱子来换班的时候,红火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许卫国开车把她直接送到饭店,又买了一份早点送上来。许卫国进门的时候红火已经换上了睡觉穿的衣服歪靠在床上,她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迷迷糊糊地对许卫国说:

  “放那儿吧,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昨天一夜我哈欠打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红火掉进黏稠的瞌睡里,很快没了知觉。近来她做的梦似乎都和性有关。她以前的丈夫左晓军时常在梦中出现,还有一些其他人,半陌生半熟悉的男人。坟场的景物和医院里发生的事件拼贴画似地搅在一起,交错重叠。这一觉她睡得很累。

  红火是被电话铃叫醒的。在电话里红火问许卫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许卫国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红火一想起那些乱纷纷的事情她真想就这么懒在床上不起来。窗户上拉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黯淡的光线使人意志消沉,打不起精神来。红火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大卸八块扔在床上,胳膊腿儿和身体全都分了家。

  梦中的景象十分凌乱又十分清晰。有做爱的场景,也有吵架时的景象。对手一忽儿面目清晰,轮廓凸现,一忽儿又变成了一个隐去面孔的无脸人。有一双男人的手在笨拙地摆弄着她的双乳。那双手挺大,因此不算太灵活,但动起来非常刺激。他捏乳头的动作过于用劲儿红火感到有些疼痛,她咝咝叫着说你轻点儿嘛你弄痛我了,低头看时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亲吻它们。红火无力地被那人抱着,感到全身的气力都被他从那只高高挺起、比平时要大要硬的乳尖上吸了去。那双手还在一刻不停地抚弄那对乳房。他吸吮这一只的时候就摸另外一只,不住地来回来去揉搓着它们,红火觉得胸前那对鼓胀的乳房已经脱离自己的身体悬在半空中,然后它们像独立的物体一样被人摘下来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玩味赏析,红火倒成了一个冷眼旁观者……

  红火记得在她醒来最后一刻她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她阻止了那双非常有劲儿的手想要继续往纵深发展的企图。虽然内心充满渴望可她还是阻止了它们。在梦里男人的手和女人的乳房都成了独立存在的个体。它们在空中彼此交锋、激战,在空气中自由自在相互追逐,相互激战,既依偎缠绵又彼此充满怨恨,都像是长眼睛有思想会说话似的。最后,那双手终于放弃了那对乳房向别的地方漫游去了。红火在最关键的地方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也是试探性质的,一挡就被驳回了,也就不再继续探索下去,而是退而求其次,一双火辣辣的大手很快就又摸到别的地方去。

  饭馆里的生意显得冷清。除了许卫国和红火两个人,四周的桌子全都是空的。许卫国让红火自己点菜。红火推开那个暗绿色的菜单说:

  “我还迷糊着呢,你来吧。”

  许卫国手里夹着一支烟,那烟雾有点熏着了他的眼睛。他微眯着双眼看着那菜单,一脸沉思的样子。

  红火说:“哎,许卫国,让我看看你的手。”

  许卫国把手里的烟倒了一个位置,腾出一只手来伸到红火面前。他大概以为红火要给他看手相,就把掌心冲上,一个巴掌蒲扇一般地摊开在红火鼻子尖底下。

  红火对着那只手仔细端详了许久,却无话。

  “我的手怎么啦?”

  “噢,没什么。”

  红火丢开那只手又回到下午那场梦境中去。菜来了,许卫国点了许多肉菜,自己不吃却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抽烟。红火躲开他的目光好像自己心里也有鬼似的。红火越来越迷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梦境与真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此刻的情景也许仍是那场梦的延续和扩张。红火注意到许卫国似乎也在有意躲闪着她的目光。当她同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显得很游移,怕烫似地东躲西藏的,话也明显比平常少多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正僵着,有一伙男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呼呼啦啦眨眼功夫就占领了一大片。所有的桌子旁边全都坐满了人,有的桌上椅子不够还要求服务员给加个座。这么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团圆景象几分钟之前还不存在,像幻境一样,一下子就出现了。

  进来的那一伙人全是许卫国的哥们儿,看得出来他们过去常一起来这儿,相互之间都很熟。他们管许卫国叫“许卫”。他们对“许卫”在这儿和他们意外相遇显出几分惊讶,随即又很兴奋,因为“许卫还带着一个女的呢”。他们一一过来跟许卫国和红火两人打招呼,并且毫不掩饰地乱开他俩的玩笑,极力把他俩说成是甜蜜的一对儿。他们把啤酒倒得满地都是,他们今儿晚上似乎在庆祝什么事儿。

  “日子过得真无聊。”

  红火和许卫国趁机溜出那家饭馆。红火站在十字路口问许卫国:

  “我现在应该上哪儿?上医院还是回家?”

  “随你的便。”许卫国的回答使红火略感失望,“我只管开车不管别的。”

  红火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上医院。”

  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红火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戴着耳机听收音机。樱子见红火来了,像见了救星似的立刻扑了过来,一脸有苦没处诉的样子。看样子两人一定战斗了一整天了,到现在已是声音嘶哑,两败俱伤,但仍不肯饶过对方。她们用眼睛作武器,很吃力地瞪过来又瞪过去,四只眼睛全都瞪出了血,仍不善罢甘休。红火来了之后,樱子便迅速像枚气泡一般在红火母女俩眼睛里消失了。

  红火她妈摘掉耳机,两眼发直,炯炯有光。红火见状,感觉有些不妙,忙用手在她妈眼前晃晃道:

  “妈,您醒醒呀!您看得见吗?”

  红火她妈“啪”地一巴掌把红火那只晃来晃去软绵绵汗津津的小手给打飞了。红火她妈的脾气越来越怪异,令人琢磨不透。

  “你们这些庸人的思想总是跟不上趟,比我的头脑要慢半拍甚至一拍。”

  红火妈不动声色地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红火已经没有耐心了,她冷言冷语地说道。

  红火妈做了个神秘兮兮的手势,她伸出一个小拇指,用眼角看着红火,朝她勾勾,压低嗓门声音略带沙哑地说:

  “红火,想办法让我出去。听见了没有?我要出院。”

  “可是妈您的病——”

  红火妈颇为潇洒地一摆手说:

  “我的病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一点点普通感冒罢了。现在外面股票行情猛涨,股市如战场,我怎么能在这儿闲呆着呢?”

  红火这才知道她每天戴着耳机是在收听股票行情。红火妈是那种想起哪出戏就非唱不可的人,拦都拦不住。红火妈说着话,这就跳下床去自己收拾东西。她指着一包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精致甜点对红火说:

  “喏,这就是红玉那个丫头片子送来的东西。知道我有糖尿病吃不了甜东西,倒偏要送这些腻歪歪的东西来气我。这不是成心想害死我嘛。”

  红火听了这些话,心像被碎玻璃片割着,吱吱嘎嘎到处流血。对母亲红火已感到彻底地失望。一个人要是成心想要与这世界作对,哪怕是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顺着她,她也会感到不满意。

  红火妈在没办任何出院手续的情况下,偷儿似地悄悄溜出医院。她总是要干这种让别人感到不舒服的事,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并以此为乐,好像有瘾似的。

  站在医院门口的一片树木的阴影里,红火慌里慌张地打电话给家里的司机,让他火速来一趟医院,接她们母女俩回家。红火虽然非常讨厌母亲这种自说自话的做法,但为了避免争吵,也还是一味地依着她,像惯孩子似地惯着自己的妈。但是后来红火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妈跟孩子一样,都是惯不得的。老人比孩子还要经不起惯,得寸进尺。中国人的孝心只要求孩子对母亲好,母亲怎样不讲理不懂事你得迁就她,由着她,不然你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不孝。

  红火从包里拿出小巧的、最新式的移动电话,临时又忽然想不起许卫国的呼机号码来了。她总是忘记最最熟悉的东西,她甚至时常想不起丈夫的长相来。他们从未开着灯做过爱。他是那么羞涩、内向和有节制。他把生活中一切都全都搞得井井有条,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许卫国很快回了电话,但声音冰冷地告诉红火,他不能开车来接她们因为他刚跟一帮哥们喝完酒喝得烂醉。

  “你现在在哪儿呢?”

  “还在刚才那家餐馆里。”

  “你又回去了?你就这么爱凑热闹?”红火在电话里大声发火道:“家里忙得一塌糊涂你倒有心思去喝酒玩闹——”

  没等红火把这股邪火发完,电话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机没电了。红火只好气哼哼地把手机扔回包里,和母亲到路边去打出租车。

  母亲耸肩皱鼻做未卜先知状,阴声怪气道:“我早就说过了吧,你花钱雇了一帮吃干饭的,关键时刻一个也用不上。”

  “妈,您就别说风凉话了,烦人不烦?”

  “噢,这倒又是我的不是啦?”红火妈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好吧,你那个家我也不去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回我自己家,你放我自个儿走回去好啦。”

  夜间的街道已经变得有些空旷。红火看到母亲的影子越变越长,随即走近另一盏灯,影子又越变越短。母亲像个会变形的怪物一样,随时随地会想出花样来折腾人,也许她不是存心想给人造成压力,但造成的效果是那样的。

  母亲在前面走,红火在后面跟。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两个人就这样赌气似地走了一程路。脚都有点酸,气也有点喘,可谁都不肯先停下来。都是不服输的性格,叫起劲来谁怕谁呀。有走夜路的人骑自行车打她们身边经过,人都过去了可还是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心想着,这两个女人干什么呢?莫非是两个疯子?红火一边走一边也在琢磨,到底是谁疯了,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

  红火孤零零地走在马路边,有几辆夜行货车带着庞大的拖斗浩浩荡荡地驶过来,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掀起一股强大的气流,她停下脚步背过身去。就在她一转身的功夫,她发现刚才走在前面不远处的母亲已经不见了。

  红火脑子里立刻发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那几辆大货车的阴影吞没了一切,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红火站在路边,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前面不远处是一座结构复杂的多层立交桥,那纵横交错的结构即使在大白天红火看着也会感到眼晕。在庞大的钢筋水泥浇筑成的建筑物前面,人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缩小十倍甚至二十倍。红火空心人似地走在上桥的坡道上,已经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维。桥上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车。桥面像冰面一样反射着一道圆弧似的光亮,桥上挂了几面彩旗。有风吹过,那旗子发出噗噗的声响,好像是空谷回音。红火站在桥顶,看到头顶的月亮和桥下缓慢行驶的汽车,所有景物看上去都是那样陌生,隔着一层什么似的。红火疑心自己已经进人了某个游戏骗局的中心,一切都像是有人暗中精心设计过。四下里静寂无声,红火感到自己忽然之间好像失聪了似的,听不到一点声响。

  就在这时,立交桥上突然爆出一队歌舞。这伙人穿红戴绿敲锣打鼓,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们手摇花扇,头上戴着奇怪的头饰,脸上抹着鬼魅一般的红脸蛋儿。他们扭摇走停,进进退退,吹打自如。队伍走了好一阵红火才看清有个舞者手中高举着的横幅:知春里老年秧歌队。

  母亲的影子出现了,母亲满面春风地跟在队尾,因没有化妆,整个人显得十分灰暗,像队伍后面拖着的一块暗影。

  大队人马开过去了,红火看到母亲正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红火返回餐厅去寻找许卫国。她本来应该是直接回家的,可是鬼使神差,出租车不知为什么竟停在他们傍晚曾经呆过的那家餐厅的门口。

  隔着玻璃就能听到里面的喧闹声。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吹口哨,有人霸着麦克风不停地唠叨,还有一对舞影在窗前醉鬼似地晃来晃去。红火老远就听到许卫国掺了酒的嗓门儿,那声音忽高忽低,不时地爆出个满堂彩来。

  红火的出现使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在场的人无不屏住呼吸,按住刚才那些话头不提,用直愣愣的眼光看着红火,好像她是个长三角脑袋的外星人。刚才那些笑话显然有一部分是冲她来的。最尴尬的要数许卫国,他先是站起来后又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这样反复几次惹得红火都有些烦了,真想拎起他的脖领子对他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但是,她的意念和行为经常出现逆向反应,想的和做的不一样,做的和说的不一样。

  红火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表情僵硬,最后,她听到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声音:“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你被解雇了。”

  这好像是戏剧里的一句台词,在场看戏的人全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房间的门铃一直在响。

  红火用一个枕头压住耳朵,假装听不见,继续翻身睡去。整个晚上她一直处于悬空状态,睡不着也醒不了,很多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具体说的什么却又听不清。红火眼前闪过一些陌生的身影,可当他们一转身,又都变成一张张熟悉的人脸。不是昨天晚上在啤酒馆里的那些人,那些人的面孔在红火记忆深处并没有留下什么更深的印象。红火眼前出现的是更早些时候的那些早已断了联系的人和事。

  那些交错着的人和事不断出现。事实上有的人和另外一些人根本不曾见过面,可在红火的脑海里竟然有了联系。他们说话和办事的方式和现实中一模一样,梦里不断出现高潮,笑声叠起,妙语联珠。有人在暗中眉来眼去,躲避大伙的目光在低下私自开小会。过会儿又出现结婚典礼的场面,很多的彩带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所有在场的人一网打尽。

  门铃仍在响个不停……

  红火光着两脚去开门,打开门之后把自己丢在床上继续呼呼大睡,也不看来的人到底是谁。

  许卫国在窗子旁边的那张圈椅上坐下来,很安静地等待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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