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巨大的黑钟的分针仍然静止未动,不过就要做出一分钟一次的动作了,那反抗性的震动会搅动整个世界。
——纳博科夫《贵人 女人 小人》
过去的朋友全部消失了,红火进入一个全新的独立空间,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红火之所以刻意要那么做,是为了和过去那个漂泊不定的自己彻底划清界线,她想要重新生活一回。与过去相反,现在她再也不想折腾了,她已经折腾够了,身体和精神都很疲倦——她连打理一头长发的精神劲都没有了。有天路过一家发屋,那奇异的闪烁不定的灯光使她感到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很混乱,又很明白。她走进去的时候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然后就听见耳朵旁边传来嘎吱嘎吱的剪刀声了。那声音被无数倍地放大,使红火感到有些惊讶——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对面是一面镜子,镜子的对面也是一面镜子,两面镜子反复叠映出无穷影像,使红火感到快意而且清凉。
红火一直仰脸顶着天花板上的图案细看,她看到一个很小的不知名的虫在白得有些发绿的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它行动的速度很快,只是方向性极差,它总是在还没有达到预定目标的时候又很快改变主意,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转移。它就这样爬过来又爬过去,躲避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假想敌。那些敌人全都是它脑子里主观臆造出来的,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它无法看到全局,它的视野决定了它只能看到眼前利益,局部利益——鼻子尖儿底下那么一点点。它令人眼花缭乱地在那儿忙来忙去,毫无目的地消耗着自己。旁边有个理发师不经意间发现了它,举起强有力的吹风筒向它喷射过去。很快地,它被那阵热风吹得不知去向。
红火看到自己脚底下积了一地的头发,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头发还是别人的头发,也许两者都有。剪刀的嚓嚓声已不像刚才那么可怕了,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一切习惯的事物都可以被认为是正常,无论它多么别扭,多么不合情理。红火听见吹风筒在耳边呼呼作响的声音,忽然高声尖叫起来。吹头发的那人立刻关上风筒,侧过身问她是不是被烫着了。红火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火疑心那人把刚才那小虫吹到她耳朵眼里去了。
从那家有个怪名的发屋出来,红火变成了一个新人。
夜风吹在她的新发型上,脖子后面一阵发凉。梳长发的人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的:后脖根子发凉。红火抬手摸摸,那儿空空荡荡,红火的手触到一些头发的毛茬,像男人的胡茬,红火感到手心里一阵阵发麻。她把手抽回来在裙子上摩了摩,感到热热的打出一些暗火花。
红火无法想象米渐青见到她新形象时的表情,他是一个基本上没表情的人,或者说表情肌不甚发达,他性格偏于内向,极少开口说话。红火倒是希望他少开口,这样两人可以减少磨擦。他俩自从结婚以来,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日子像钟表一样运转正常。和米渐青结婚,是红火的第二次婚姻,红火从一开始就决心接受上次婚姻的失败教训,告诫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很多事情投入得过分了往往会出现相反的效果,要把两个人的关系控制在不远不近的范围之内,既彬彬有礼又不至于过于疏远,浓淡适宜。婚姻这东西就像一张女人脸,有很多做面子的地方。婚姻还需要一种化妆术:既要精雕细刻地化出一张人脸,又要小心刻意不着痕迹,化了妆就跟没化似的,显得那么本色,那么自然。
红火的新形象并没有引起米渐青的注意。她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注意力非常集中,整个脸埋进报纸堆里,像一个用报纸糊成的无脸人。
“你回来啦?”
“回来了。”
“怎么样?”
“挺好。”
他一直没有露面,声音是从报纸后头发出来的,但一字一板极为清晰。保姆小张不声不响地揿开微波锅的门,那个金属包着玻璃的门在红火眼前徐徐展开,里面变出一些表面冰冷但确实已经热过了的菜来,小张把它们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小张晚上8点钟下班,她必须在走之前干完她的工作。其实家里有的是房子,养个保姆没问题,但红火不喜欢她住在家里。有活儿没活儿的总看到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心里添乱,不如在固定的时间内让她在眼前消失的好。
小张烧菜的手艺还算可以。在小张之前红火试过小孙、小李、小余,个个都觉得不怎么满意。不是烧菜放油太重,就是手脚不够利索,端汤打汤、端鱼打鱼,好像在跟自己烧好的菜赌气,非得弄出点响动来给大伙儿听听似的。
红火开始吃饭的时候,那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家里全是不言不语神秘莫测的人和事。
红火今天没心思跟保姆怄气,红火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脑袋上。她发现自己自从剪掉一头长发,头上的斤量仿佛轻了许多,脑袋已经不是自己了似的。吃饭的那间饭厅里没有镜子,红火坐在饭桌边数米粒儿似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想象着自己剪短头发的可笑模样,她感到自己的头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快要脱离肩膀像气球那样飘浮起来了。
红火看到自己那颗失去了长发的头颅像秃毛鸡似的在高处悬挂着,样子非常难看。她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走进理发店把头发给剪掉的了,她仿佛中了什么巫术,行为不受大脑支配,干的事往往和本意相反。晚饭没有一点味道,红火勉强喝下一小碗汤。红火瞥见客厅里的米渐青仍埋在大量的报纸堆里,报纸遮着脸,看不见他脸上的真实表情。电视开着,但没人看,音量似乎也被人关掉了,里里外外听不到的一点声音。
淋浴水龙头里发出的水声掩盖了一切,浴室里大面积的镜子很快被涌起的水雾所覆盖。红火希望镜子里的自己消失,然后,一觉醒来重新获得一头新的长发。
提心吊胆了一夜,丈夫并没有问起头发的事。他们在黑暗中相互抱着,抚摸、亲吻,一样都不缺,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脸。米渐青不喜欢光亮,黑暗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享受。他的手指清瘦、细长,在黑暗中更显得灵活多变,仿佛不是五个手指,而是更多。那些数不清的手指从她的后脖颈上划过,却并没有发现那里像刚割去的麦田。
在整个做爱过程中红火一直都想开灯,可她的手被对方的手压住了,动弹不得。她想问问他自己的新发型好不好看,可他总也不给她机会。一切都进行得跟平常一样,干脆利落,该有的都有。
丈夫很快翻身睡去,红火独自一人去了浴室。不用开灯,她在黑暗中把一切都看得很明白。红火在镜中看到自己,短短的刺猬一样的毛发,根根直立,她想,这怪模怪样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红火回到卧室,薄薄的棉被掩盖着丈夫无言的背影。
米渐青告诉红火,他要到外地去出一个月的差,问红火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这件事是米渐青在电话里跟红火谈的。红火手里捏着米白色的电话机,有点儿走神。米渐青说你可以考虑一下,待会儿再给我答复。婚后米渐青已离开那家日本人开的公司,自己组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司,做药品以及医疗器械。
放下电话红火愣了一会儿神,她想,跟米渐青去外地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米渐青圈子里的人红火一个也不喜欢,她觉得那都是些单调乏味的生意人。只有米渐青的司机许卫国红火看着还算顺眼。许卫国曾经做过跨栏运动员,夏天穿短袖T恤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好像要把皮肤绷裂了似的。许卫国常陪米渐青和红火两口子去打网球,许卫国的游泳技术也是一流的。
红火给丈夫回了个电话,说她不打算陪他去外地,她设计了一整套计划,准备重新装修房子。
把新装修的房子的墙面、地面铲掉重新来过是一项大工程,红火早就提出对房子装修的式样不满意,但米渐青嫌麻烦,不让红火折腾。这下好了,他已经去了外地,剩下红火一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小许一大早来按门铃,送米渐青去首都机场。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又有一个四川保姆来面试,她是来接替小张干活的,小张她妈替小张在乡下物色了一个对象,拍电报来让小张回去看看。小张不肯回去,还把电报撕了,假装没这回事。小张她妈从老家赶了来,找到红火家里。红火给了小张三个月的工资让她别再来了,小张一听这话哭得呜呜的,怪她妈多事,本来干得好好的,她一来就被砸了饭碗。
红火一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就头疼。她说要吵你们出去吵去,说着就连轰带赶把她们母女二人塞进电梯,连声说着再见再见,其实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这两个女人了。
新来的保姆名叫樱子,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四川女孩。她梳着一条长辫子,辫穗儿留得很长。红火一见樱子的长辫子,就想起自己刚刚剪掉的长发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搞不懂米渐青是真的没注意呢,还是他注意到了故意不说,米渐青就是这么个让人猜不透的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读不出什么来——铁板一块。
“家里马上要装修了,”红火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对那个新来的樱子说,“装修是很烦人的一件事,你能受得了那份乱吗?”
樱子身上穿了件洗得很白的白衬衫,她双手交握着有些拘谨地站在红火坐着的那张沙发前,由于是逆光而立,大玻璃窗里的光线从她身后照射过来,使她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头发变成另一种颜色,不是黑色,而是一种近乎于透明的浅颜色。她头发周围浮着一层虚光,那些没有编进辫子里去的碎发由于静电作用丝丝直立着,她一动起来身上那件衬衫咝啦咝啦响。
“装修才需要人手帮一把呢,”樱子说,“红姐,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不会搞乱的。”
她这大包大揽的承诺倒使红火吃了一惊,红火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这个新来乍到的女孩子了。
这时候,许卫国满头大汗地赶回来了,进门就问红火要水喝。红火一边让櫻子到冰箱里去拿冰可乐,一边问许卫国:
“路上没堵车吧?我还担心你们晚了呢。”
许卫国接过樱子递给他的那听可乐喝了一口,说:
“今儿个走得早,路上还行。回来的时候堵得厉害,没瞧见我这急得一头汗。”
红火说:你急什么呀,又不是说回来晚了就没你的饭吃了。
许卫国指指樱子的背影小声说:“这就是新来的那个小阿姨?长得还凑合。”红火看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说道:
“就是不知做饭的手艺如何,我先试她一个月,要是还行就留下。你中午在我这儿吃吧,顺便帮我品尝品尝。”
“成。”
许卫国捏瘪可乐罐,由于凉气上升又连打了几个嗝。
大面积的墙纸被剥下来,发出物品撕裂时那种畅快淋漓的声响。这种声响使红火内心深处的破坏欲得到空前的释放和满足。短短半小时的功夫,好端端的一个家已变得七零八落,到处都堆放着施工用的工具和材料,水泥、瓷砖、墙布、木料,等等,看上去像个庞大的施工现场。
家具被堆到了厅房中央,上面盖着一块面积很大的白布。那块布被底下的东西撑着,七鼓八翘的,看上去像一堆欲言又止的静物。
“你这么瞎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卫国站在那堆静物旁,胳膊肘有些漫不经心地撑在那堆东西上,另一只手里拿了一罐饮料或是啤酒,过一会儿仰脖喝上一口。他与红火两人站在屋子中间说着话,工人们在四周围走来走去,忙活着。
“不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折腾。”
红火略微扬了扬下巴颏,脸上露出少有的顽皮神色来。
“那你还不如把人民币当墙纸糊了呢。”
“如果我高兴,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许卫国用拿饮料罐的那只手点了红火一下,道:“你呀,我看你现在是被惯坏了。”
“不用你管,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那是,不过你今儿一个主意,明儿一个主意,我们大家都得陪你玩。”
红火侧过脸来斜眼看他,“不愿意你可以走呀。”
“你当我不敢呢?”
红火又用眼角扫他一眼,压低声音但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你敢。”
这天晚上,红火睡在临时搭起的钢丝床上,这才感觉到自己要多无聊有多无聊。现在家里已经完全乱了套,墙纸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夜风一吹,空旷的厅堂里显得鬼影重重。屋子中央的家具上,盖着一块巨大的白布,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布底下发出若有若无的响动,每响一下,红火就要竖起耳朵来听上一阵,她用胳膊肘支撑起大半个身子,从被窝里冒出头来,短短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一只机敏而又惊恐的小动物。
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响,她怀疑有人在故意跟她作对,因为每当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那动静就没有了,可一旦等她缩回头去,静静地在被窝里蜷着,那种咔啦咔啦的声响又来了。红火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想也许要出什么事了,那块巨大的白布单底下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红火把被子盖过头顶,躲在被窝里做着种种猜测,其中有一种设想最为逼真,那就是丈夫米渐青实际上并没有离开这套房子,他佯装出差去了外地,其实并没有离开这里一步,他就躲在这套有多个门多条出口多个通道的房子里。
这套房子的色调使红火一直感到很不舒服,阴郁,幽暗,虽然到处都是新的,有的地方还散发着未干的油漆味儿,可那种颜色却是腐烂了几百年之后的颜色,是把红色的鲜果慢慢熬成酱,再等待它们腐烂变质后的颜色,是浓血凝结成痂的颜色,大面积的深色调使整个家像个的骨灰盒,半夜醒来红火总要忍不住伸手试一试米渐青的鼻息,他睡觉的样子很怪,总是仰面朝天地睡着,瘦长的身子撑得直杆杆的,像殡仪馆里停放着的冻硬了的尸体。她拍拍他的脸,双颊是凹下去的,那凹下去的地方在黑暗里更加塌下去一块,是黑影里的影子。红火手脚冰凉,冰凉的手指触到钢硬的骨骼,发出金属与金属碰撞时那种清脆的声响。
红火每天夜里醒来似乎都在下决心,要把这家里的一切全部铲除掉,然后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从头再来一遍,钱是不成问题的,只要红火愿意,想怎么着都可以。
但是现在红火感到有些后悔。很多计划在脑子里一遍遍排演的时候显得相当美好,但是一旦真的实施起来,就会感到千难万难,各种各样预想不到的灾难接踵而来,原先美好的想法成了一堆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烦。就像现在,红火躺在一堆用白布盖着的家具中间,想东想西,疑神疑鬼,饱受惊吓。她想她这是何苦来的呢。
红火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周围人影晃动,装修房子的工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像排兵布阵一般各就各位,有拿射钉枪的,有手执棍棒的,有拿锤子拿锯子拿尺子拿刀的。四周的景象就像戏剧中的静止场面,拿行拿式,姿态各异。红火想,怎么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呢,况且她还是个女人呢。这样想着就把被子更加往上拉拉,盖过鼻子只露出两只眼睛。
周围那些静态的人动起来了。四周全是舞台,只有她一个观众。别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这个观众的存在,那些人划线的划线、拉锯的拉锯、扯墙皮的扯墙皮,红火感到自己像个隐形人一般,没有人看得见她。终于有个头戴船形小帽长得尖嘴猴腮小工打这里经过,双脚点地跳了一下,从临时搭起的钢丝床边绕过去。红火觉得难受极了,自己像睡在稻草里的一堆垃圾。
是司机小许的出现给红火解了围。许卫国一向不是勤快人,但这次老板有交待,让他负责照顾红火。“她是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人,”米渐青临走之前曾对小许一再交待说,“你得多帮帮她才成。”
许卫国的出现使红火有了一点安全感。“原来这还是我的家呀,”她欠起一点身子来四处张望着说,“我还当是被敌军占领了呢。”
“快起来吧,干活儿的工人都来了。”
许卫国面色柔和地看着红火说。
“昨晚上一夜没睡,困死我了。”
“你就将就着点吧,准让你好端端的非闹着要装修房子呢。”
“横竖不是你住,你不知道米渐青以前把房子弄成什么样子,四面不透风的,就跟骨灰盒似的。”
许卫国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天下午,许卫国又来了,他让红火搬出去住几天,他已经替红火在饭店里订好了房间,他让红火简单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跟他走。
“有樱子在这儿盯着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樱子新来乍到的,连东西放哪她都不知道。”
“你这儿本来就乱套了,让她在这替你看着,没事儿。”
红火把樱子叫来交待了一番,又把工头叫来千叮万嘱,这才拎着一只旅行袋跟许卫国走出家门。在车上跟米渐青通了一个电话,米渐青问家里装修的进展情况,红火说回来你就知道了,除了天花板没拆下来,该拆的都拆了。
许卫国的女友咪咪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笑得格格的。咪咪的卷发在脑后偏右的地方扎起很高一束马尾巴。咪咪喜欢长毛绒玩具,这会儿就抱着一个许卫国车里的毛绒绒怪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咪咪说:“红火我看你现在是有钱烧的,你那个家怎么啦,让你看着那么不顺眼。我要有你那么一套房子呀,我准会好好过日子的。”
红火“啧啧”道:“许卫国,你听听,有人在向你表示什么呢。”
“她这种话我听得多啦,她妈说啦,没房子甭想结婚。”
咪咪道:“我妈也没说错什么呀。”
“你妈当然没错,”许卫国说,“错全归我,行了吧?”
“我也没说你呀……”
两个人就这样没完没了斗起嘴来。
红火嘴角浮着一丝浅笑,眼望窗外,想起从前那个自己来。那时候她和左晓军两个人还不是也是这样,一句去、一句来,谁也不肯让着谁。如今她和米渐青之间的倒是从不吵嘴,米渐青总是让着她,很少跟她争论什么。红火少了对手,性格自然也变得平和许多。
咪咪在半路上气哼哼地下了车,许卫国丢下她“嗖”地一下把车开得飞快,好像在故意气什么人似的。红火推了他一把,说道:
“你干嘛呀。”
许卫国不说话,闷头开车。
他们很快到了那家饭店,把简单的行李放进去,看看时间才刚两点多钟,红火就问许卫国想不想到外面去走走。许卫国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不停地用遥控器吧哒吧哒换频道,这情景使红火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这件事曾经发生过。红火近来常有这种感觉,生活仿佛在重复着她过去曾经有过的某些片断,她现在越来越怀念起她和左晓军那一段来,虽然是一段失败的婚姻,但有许多片断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滋”地冒上来,在眼前不停地打转。
太阳很好。他们没有坐车,而是徒步走着。红火显得很高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脸上红扑扑的。许卫国侧过脸来斜了她一眼,说道:
“你今儿个好像挺高兴。”
红火也看他一眼,笑道:“我在想我把家里弄了个底朝天,自己倒跑到这儿来躲轻闲来了。”
“不要过意不去,钱是你们自个儿家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连你也说我是瞎折腾啊?我知道米渐青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只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
“他对你可以啦——什么都由着你,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话特少,我俩之间就跟猜谜语似的。”
“我倒希望我们那位少说两句呢,可我们两个谁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动不动就争起来了。”
“你俩倒很像几年前的我俩。”
“谁跟谁呀……”
“算啦算啦,不说了。”
红火撇嘴一笑,把话头儿及时收住。
他们在街上晃悠悠地走着,不为上哪儿,没有目的地,单纯只为走走,这种感觉两人都觉得挺舒服。天气已经暖和了,路边有一些浅黄色的枝条上开满了颜色很嫩的小花,被路边的红墙衬着,那一团一团乱麻似的小花显得格外突出,一朵一朵带着跳跃感似的,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巨大画笔随心所欲地那么一甩,弄得哪儿哪儿都是颜料。这种很即兴的作画方式正是红火所喜欢的。电车在阳光下慢吞吞地开过来,无声无息,像去掉声音的电影画面。红火忽然拉了许卫国一把,两人上了一趟方向不明的电车,上车之后电车晃动得很厉害,许卫国扶了红火一把,说道:
“咱们现在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就想坐坐电车。”
车厢里很空,浓烈的阳光从车窗外大面积地涌进来,把所有的乘客的半边脸映得白中透亮,另半边脸却显得极为暗淡。许卫国一手抓着扶把,另一只手轻轻扶着红火的后腰,这是左晓军以前经常做的动作。他的脸在日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说话的样子也像另一个左晓军,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无所谓”神情。刹那间红火觉得时光倒流,一切都像是过去光阴的慢速回放,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红火知道此刻她和许卫国正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虽然同坐在一趟车上,却有着完全不同版本的一段回忆。路边出现了白色的围栏,还有低矮的松墙。红火记得他们最后一次长谈就是沿着这条街不知走了多远。她记起那是一个冬天,两人说话的时候嘴里都冒出白烟似的一团团呵气,那时候他们争论得是那样激烈,唇枪舌箭,谁都不肯输给谁哪怕是半句。隔着时间的距离望过去,那些争吵、较真、怄气,显得毫无意义。而此刻的许卫国,却还一心陷在与女友的对与错里,他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满脸的不服气,憋足了劲儿一定要跟咪咪一争高低的样子。
晚上红火把咪咪“呼”了来,准备开导开导她。没曾想不等别人开导,她自己的情绪倒又好得阳光灿烂了。她一进门就宣布搞到了三张首体演唱会的票,“哪还有功夫吃饭,”她从小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像完成任务似地在嘴唇上抹了抹,又对着镜子抿了一下,转向大伙儿做了个很有劲儿的手势道:
“出发。”
红火被人莫明其妙地卷进一个开了锅似的演唱会现场,红火觉得自己的表情和这儿的气氛是那么地不和谐,就像一颗白皮儿的杏仁不小心混进了红皮儿花生米里,怎么装都不像。他们是热情如火的一群,而红火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像干蜡。也许是被冰封得太久的原故,吶喊、大笑、鼓掌都显得不像是真心的。她虽然置身于现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场上的光线变幻莫测,一会儿是一片蓝色的汪洋,一会儿是一束银色的激光亮。这时候,有一个人物出场了,她身着银光闪闪的未来型短裙,被追光灯打着,一步一步走到场地中央。
体育馆里沸腾了,声浪从四面八方看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嗡嗡筝筝,像海水发怒时所发出的声响,一个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是“北京灰姑娘”的前奏。红火很久没有见到妹妹红玉了,想不到今天在台上见她。唱的还是那首老歌,只是服装变了,变得更大胆、更超前、更性感了。
红火独自一人开车去坟场是在秋天的一个下午。路边所有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被太阳射穿了,成了一片片透明的像薄玉一样的东西。红火觉得那树上挂的像冷玉一样的东西便是她的心脏。满街满树挂着的都是女人的心脏,薄的,冷的,硬的,没有指望的。转过几道弯终于来到坟场,红火见传达室的看门人早已换了几任,这里的人几乎谁都不认识她了。
“我是来收拾东西的,坟场曾经是我的家。”
看门老人拉开沉重的带锈的铁门,红火开车进去的时候瞥见传达室的钟依旧指向十二点。那是一只不走的老钟,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啊。红火不知道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是否还会有灯光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