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任何人解释
斋戒的艺术。对此无感觉的人
怎样做都不可能使他们理解
——卡夫卡《饥饿艺术家》
安琪的生日晚会开过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觉得有些疲倦,生活就整个地疲倦起来。没有人再张罗着开Patry了,连彼此联络一下都有些懒,红火的呼机丢在茶几底下,上面落满了灰,有好几天没开了,大概也没电了。呼机里的电池和红火体内的能量一样已经耗尽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红火闭门不出,不上街买东西,也不开火做饭。谁都不知道她是怎样生活的,她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的屋里没装电话,如果她不主动跟别人联络,谁也别想找到她。
红火坐禅似地一个人闷在屋里,面对空荡荡的四壁,心里也是空的。她想自己目前过着浮萍一样没有根的生活。华丽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已,这些东西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去,什么也留不住。这种想法刚一露头,事情紧跟着也就来了。房东砰砰敲开她的房门,通知她尽快搬走,因为房子的主人就要从美国回来了。
第二件事也是突如其来的,那就是红火所在的那家薪水很高的都市时尚性质的月刊,因为一桩法律纠纷被迫停刊了。
红火搬回家住的第二天,就传来妹妹红玉走红歌坛的消息,她是以一首好听的《北京灰姑娘》一夜之间红遍京城的。现在电视里她的MTV一天要播好几遍。红火木着一张脸,坐在电视机前发呆。电视屏幕上变幻莫测的光线使她的脸一会儿变成纯净的蓝,一会变成灰暗的紫。这时候,安琪打来电话,说她已经把电脑人酒屋盘给别人去做了,她打算和男朋友一起远走高飞。
红火没问她打算去哪里,反正无论去哪对红火来说都是一样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哪个朋友能交得长久的?
一天晚上,红火的母亲突然脸上堆着笑凑过来同她讲话。她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在兜了一大圈之后,母亲同她说起米渐青这个名字。
母亲这种说话的方式让红火感到心痛。她再也不想跟母亲做对了,她想这些年来母亲张罗来张罗去又是为了谁?
三天之后,红火和米渐青在母亲的一个朋友家里见了面。米渐青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公司里做“课长”,年薪约有10万人民币。他说他最近刚刚买下一套房子,问红火有没有兴趣陪他一起去看看?
红火想了一下就回答说:“好吧。”
米渐青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红火对新生活是有些准备的,但第一次走进米渐青一手布置的新房,她还是吓了一跳。家具是全黑的,使得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卧室里的衣柜是白底子,但又镶了黑框,不知怎么使红火马上联想到死人的名字上所加的那个黑框。一个装修工正拿着射钉枪突突突地往墙里猛干,震得整座楼都在抖。工人们全都穿着丧服一样的黑衣裳,走来走去如同影子般地飘忽不定。
傍晚,工人们收工,一声不响地走掉了,只剩下红火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黑漆漆的空房间。红火席地而坐,坐在屋子中央,两束射壁灯好像舞台上的追灯一样打在红火的脸上,使她的眉毛和向上弯翘的眼睫毛都染上了一点银光。月亮还没来得及升起来,整个城市都处在黑白交替的节骨眼上。从高层建筑上往下看,到处都是废墟,又到处都是新建的楼房。那些像酥饼一样坍塌掉一半的平房,把房子里面原先隐秘的东西都袒露出来:有被烟火熏黑的一面墙,有长期放着一架双人床而在墙壁上留下的床头的明显印迹,还有原先挂照片的地方现在是一块一块的方格——镜框被人摘走了,空有那位置留下来,那空着的位置比别的地方要白,一块块的都仿佛是岁月的诉说。新楼已经在平房后面拔地而起了,日日夜夜响着的都是“咣当咣当”无数遍重复的砸夯声。那彤红的即将西沉的太阳从楼房的缝隙中透出一点光亮来,没有门窗的楼房就像一架巨大的可以过滤太阳光的透明物体,没有一点历史,没有一点陈迹,一切从头开始的样子。底下的平房哗啦啦地倒塌着,墙壁碎成粉沫,屋顶的三角形支架裸露出来,像一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鱼刺。热闹的人生不见了,里面所承载的日子烟消云散,谁知道这些平房里曾经拥挤着怎样的人生呢?无论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总归都已经过去了。
红火到厨房找来只碟子当烟灰缸。吸烟是她从王安琪那儿学来的,只是安琪抽烟挑牌子,她却不怎么挑,想抽的时候就来一支。因为还没成瘾,身上的烟总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东一支,西一支,什么牌子都有。这些年来她四处闯荡,受骗受伤她都没有哭过,现在却极想在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上一场。环顾四周,没有一点东西是她所熟悉的,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记起安琪说过的一句话来,她说《圣经》上说,人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是这样吗?
红火在结婚前想办法和左晓军见了一次面。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他点上一支烟幽幽地说:
“你过得还好吗?”
“我现在什么都有了。”
红火说这话的时候忽然觉得底气不足,觉得自己奔来奔去这许多年得到的比失去的还多。这样,她便伏在桌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我现在想找一个能哭一哭的人都找不到,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晓军说要数你结局最好你哭什么?有钱有地位有车有名牌的生活,你都得到了,你还想要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再见吧。”
临走的时候两人还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红火看左晓军的背影从饭店的玻璃门前一晃就不见了,她想这大概就是永别了吧?她忽然极想追上去问他最近回没回过坟场,听说那儿也在拆迁。还有那颗丢失的棋子现在找到了吗?但她怕他觉得她的话无聊,就极力克制住自己。抽了一支烟,思绪渐渐冷却下来,就真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无聊很没趣。
接下来的事红火就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拍结婚照,搬家具,婚礼,样样事情都是乱哄哄的。那袭纯白的婚纱不知被多少新娘穿过了,看上去白,其实却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