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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们是人的梦,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虚幻的树林,而这些树是我们的房子、居所、观念、理想以及哲学。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春节前红火呼过一回左晓军,他没马上回电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不论在哪儿,只要红火一呼他,他准回电话而且很快。那天红火在电话里同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就等着人家呼你呀?左晓军说,那不,要看谁呼的电话了,你呼我,我敢不回吗?话里话外都是那份特殊的捻熟和亲切,好像他们俩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这句话红火一直记着,而且裹了一层糖衣存放在记忆里。今天他不回电话,红火心里忽然有些受不了了,“他终于想要摆脱我了。”这想法像一根钝拙的小针,一下一下在红火的心上刺着。要是索性一下子刺出血来也倒好,可那是一根已经生了锈的小针,那种疼痛是缓慢的,不见血的。

  红火穿着拖鞋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下午一两点钟的光景,全家人都在午睡,静得好像午夜里的那种感觉。电话机放在窗户旁边的一只木几上,螺圈形的电话线一圈一圈被拉长了从上面垂下来,红火走过来的时候那电话线的影子就罩在了她的脚面上,她把脚移开一点,转过身又往相反的方向走。鞋子和水泥地板之间发出单调重复的“咯啦啦、咯啦啦”的声响。晓军始终没回电话,红火便一直被左晓军的CALL机牵着,想他可能会去哪儿?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这些怪念头就像出水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自动往外冒,折磨了她整整一下午,人都快要虚脱了一般,谁知吃晚饭时,一家人都刚拿起筷子,电话铃倒又出人意料地响起来了。

  “喂,红火,你猜我是谁?”

  红火一下子就听出是左晓军的声音,心想着这家伙还有心思开玩笑呢,便没头没脑地把他臭骂了一顿。

  晓军不响,在电话里一直听得很虚心,间或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他在听,等红火骂够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来了句“真对不起,今天出去我没带呼机。”轻轻一笔就把这一切给一笔勾销了,让红火倒抽一口凉气。

  “晚上出来吃饭怎么样?我想咱们那件事也不能再拖了。”

  “什么拖不拖的,明天就去离。”

  “你出来,我在坟场等你。”

  他语气果断地挂上电话。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红火拿了大衣往门外走的时候,听见母亲追出家门来叫她的名字,她硬是没理。她知道她母亲的意思。父母这次合好,实际上只不过是貌合神离。分开近二十年了,怎么可能再合得来呢?父母亲都分别找红火谈过。父亲说我之所以想在北京留下来完全是为了小玉,我相信她的才华,她是有才华的。母亲却撇着嘴说谁相信他的谎话?“为了女儿的前途”,这句话说起来倒好听,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是想来刮我的钱的。”

  她压低嗓门好像隔墙有耳似的。红火觉得耳根子一阵发热。

  “你爸爸带着红玉,现在吃我的住我的,一个子儿不交,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的开销有多大?”

  她用眼睛瞪着红火,好像这一切责任全部都该由红火来负似的。红火不只一次地对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爸吧?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就没意思了。”

  “哟,你倒大方呀?就你每月交的那几个伙食费够维持这一大家子人吗?一个个都跟嘴皮子上抹了蜜似的,捡好听的说谁不会呀?钱呢?拿钱来呀!你现在没了工作又在闹离婚,我养你两天倒也说得过去,反正到时候你把钱还给我就是了,可他们两个凭什么住在我家白吃我的饭呢?”颠来倒去就这么几句,听得红火耳朵里恨不得能长出个小门来关上才好。

  红火在楼下打了辆“面的”往坟场赶,“面的”里正放着一首“我会活得长一些,假如你不结婚的话”的英文歌,红火想听着这首歌去离婚,倒是很有意思的事。

  坟场的月亮依旧很好,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红火离得很远就看见自己家里的那盏灯亮了,红火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这种景象了,便停住脚站在黑暗里看那灯光。

  门自动开了。红火以为是风,可是不是的。左晓军在门口,他逆光站着,铜像似的看不清眉眼来,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坚硬而黑的一团。红火想自己也许从来就没进人过他内心,他有他的那一套,这就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那晚的谈话内容有些严肃,谈过那些正事之后,红火忽然说:“晓军,你陪我下盘棋吧?”红火找出一红一绿两个棋子,摆在那地形颇为复杂的棋盘上,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还按咱们的老规矩,我红你绿。”

  左晓军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走棋。

  “红火,我觉得咱俩怎么一在一起就又跟过日子似的?”他的绿子走得很快,已经连连跳过沼泽和“危险地带”,没走几步就已遥遥领先了。而红火的红子则一步走错步步都不顺,每一回都是眼看要有大的变革了,最后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退回原位。

  “你赢了。”

  红火不想把这场游戏再进行下去。勉强操作也没有太大意义。就在这时,开着的电视机里传来一则消息,这条消息使红火和左晓军都像是遭雷击了一般木在那里,两个棋子一前一后坠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床脚下的阴影里去。

  电视节目里那个“徒步走中国”的男人,竟是两年前学校里失踪的那个仝博士。两年没有他的音讯,这次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电视上用黑底白字配以“嘎啦、嘎啦”冷静而又无情的电脑键盘声,好像一个冷面的键盘杀手拿着刀子在割仝博士的肉。

  “这是电子游戏吗?”红火惊慌地掩住嘴问。

  “不,电子游戏不杀真人。”屏幕上的蓝光一闪一闪地镀在左晓军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个没有表情的机器人。红火知道左晓军对电子游戏非常在行。对玩的事他样样在行。

  “他怎么死了?”红火说,“开大点声音听听他是怎么死的?”

  “死因不详。死亡时间不详。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风沙埋了一大半了,据说死时一丝不挂,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左晓军说着按了下电视机左下角的方形按钮,电视上的图像倏地缩成白亮发绿的一个亮点,然后又很快像挥发了那样把那最后一点光亮蒸发到空气里去了。

  仝博士以及他的“裸死”统统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红火蹲在地上找棋子。

  “看什么值钱你就拿吧。”左晓军说,“反正我不打算再成家了。有些东西也许你用得着。”

  “我就想要这副棋,没有你我可以和红玉一起玩。”红火偏着头,蹲在那儿把手伸到床底下胡乱摸索着说,“刚才我明明看见棋子掉这底下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算了,别找了,等哪天我给你买副新的。”

  “不,我就要我原来那副。”

  结果只找到一颗红子儿,绿的那一颗翻遍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红火翻到不少她过去钟爱的小物件,钮扣啦、发卡啦、小钥匙片啦,惟独不见那只颗暗绿色的小棋子。

  离婚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鞭炮声响得红火都快疯了。那些炸籽似的鞭炮每一下都像是在炸红火的心,外面每响一下红火的心便会猛地收紧一下,好像胸腔里有一个不锈钢的心脏起博器在那儿不停地工作着似的。

  红火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什么。家里来了几个外地亲戚,叽里哇啦说着一口在红火听来完全不可思议的南方话。电视一直都是开着的,音量开得很大,开电视的人把电视一开人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电视机前始终没有观众。小孩子们从这间屋窜到那间屋,不时和迎面走过来的大人撞上一下。三间屋都住得满满的,连不大的门厅里都摆上了一张简易行军床。

  红火觉得很不适应,她的那本书只译了一半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她头脑里满当当地搅着那些词,什么“隐意”、“显意”、“强迫观念”、“妄想病”,这些词中英文交叉着总在脑袋里跳。她当初答应书商老G译这本书纯粹是为了那笔不大不小的稿费。当时她还是个有家的人,现在想想挣钱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一天傍晚红火从外面回家,一进门便看见自己屋里飘着一地的小飞机。那个亲戚的孩子还在自己桌上继续撕着稿纸。红火当时表现得很冷静,她并没有打骂那孩子,而是心平气和地指着门让那孩子出去。那孩子一看情形不对,便带上门走了,留下一地的纸飞机。

  红火从地上捡起一个拿在手里细细地看,见上面写满了字,密密麻麻看上去竟有些不像自己的笔体了。她张开嘴在飞机的头部哈了一口哈气,然后嗖地一下把它飞快而笔直地扔了出去。纸飞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刚刚进门的母亲的脚边。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红火看着一地的纸飞机,忽然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她觉得人生就像在电脑上打文章,不吃不喝干了一整天,最后按错一个键,屏幕上一个字不剩“哗啦”一下就全完了。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年夜饭搞得很丰盛,正是由于太丰盛了,一些菜不得不在下午两点就摆上桌了,那盘松花蛋显然已经有些变硬了,好像一盘黑而硬的胶皮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烤鸡的颜色过于猩红了,看上去好像塑料的一样令人没有味口。鱼和虾也放冷了,一盘盘干硬的动物尸体映着满桌人青白的面孔,像鬼影一样在红火眼前晃来晃去。红火觉得自己像局外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家里,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红火弄了一些酒到自己房间里去喝,她很想把自己灌醉,可不知怎么却偏偏越喝越清醒。玻璃上映着红一簇绿一簇的火,全家人都下楼去放花炮去了。电视机里出现了节目主持人激动得有些变了调的声音: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在新的一年里——”

  红火“啪”地关掉电视,穿着拖鞋踏啦踏啦回屋去睡觉。她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一直听到有人在说“挣钱”、“挣钱”什么的,可惜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无法看清母亲那张真实的脸。

  红火没想到离开学校后工作那么难找。她现在吃住都在家里,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父亲也因为钱的事和母亲吵翻丢下红玉一个人回了上海。红玉因恋着北京这个“大舞台”始终不肯回去,但她很少在家里呆着,不过午夜十二点甭想在家里见到她的影儿。

  “外面坏人多得很……”

  这类话红玉是绝对不要听的。不等母亲说完她便把话头截回去了:“是呀,你倒是一辈子呆在家里没有遇到坏人,可又有什么用呢?我总不能把青春都耗在这套不起眼的三室一厅的旧房子里吧?我还想开奔驰住别墅环游世界呢。”

  母亲无言以对,只好由着她去折腾。红火一天到晚在家里呆着,懒懒散散无所事事的样子,这下红火妈就像好枪手找到猎物那般狂喜,她的精神头一下子就来了。

  “红火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这么闲着算怎么回事?”

  “该出去跑跑就得出去跑跑了。你不出去找工作,工作还能跑来自动找你不成?”

  在红火的印象中她总是逆光而立,面部五官看不太清楚。她声音尖利刺耳,像一块四棱八面的玻璃碴子,走哪儿刮那儿。红火感觉自己已被她刮得心脏上起了老茧,别人是百孔千疮,她却是整个的一个大窟窿。坟场学校那个环境她呆不下去,家里这个环境她也呆不下去。“哪儿都没劲!”她在电话里跟春花秋月聊天,左一个没劲右一个没劲。春花秋月在跟她第八任男友分手之后,目前还没找到下家,按她自己的话说叫做暂时性失业,因此她在电话里也很“没劲”,红火就说不如你过来聊聊。

  春节刚过,天气好起来了。有一轮淡黄色的太阳毛绒绒地挂在天上,街上的积雪被汽车轮胎压出污黑的形状好看的花纹来,路边的屋沿上都静静地挂着薄雪,那些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商店正在开门,年轻的店员头戴船形帽浮肿着两眼显然春节这几天没睡好。春花秋月走在街上,她身穿浅米色薄呢大衣,下面是一条深骆色的长裤,脚下是一双细跟细脖的肉粉色的长皮靴。现在细跟鞋不大有人穿了,都嫌麻烦,取而代之的是粗跟鞋和平底短靴。但春花秋月不怕麻烦,她生怕穿得不好别人轻看了她,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人看她,关键是她心里太看重她自己了。“我不能让人家把我看成乡下人呀。”她心里总这样嘀咕说。

  “我们家小保姆来打扫卫生还化着妆。”

  有一次红火无意间说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春花秋月,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这话像火柴棍一样时时梗在她心里,动一下就痛一下。这种要成为人上人的决心是春花秋月在京城闯荡的能量的来源。有时候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装上电池的机器人,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

  春花秋月走进红火房间的时候,看到红火正坐在窗口结毛线。挂着的窗纱有些长了,软软堆在她脚边。她手里正织着一只大红色的毛线手套,一根弯弯曲曲的红线有空中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扭动着。她手边放着的小收音机里有一点声响,但音量不是很大,仿佛是怕破坏了这种宁和温文的气氛似的。收音机上有米粒大小的两个小红灯,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暗淡,是那种浅粉红色的,带着点不真实的梦幻感。

  红火穿了件大鸡心领的白毛背心,背心上稀稀朗朗有一些深色波纹。头发松松垮垮地用橡皮筋扎在两边,弯弓形的眉毛好像画出来的一样好看。

  “红火,我要是你就好了。真想和你换换呀。”春花秋月脱掉大衣和靴子。一张脸冻得有些发紫。“你有家,好歹总有个住的地方吧?不像我,风光起来住星级饭店,倒霉起来就得到大街上去睡了。”

  红火替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春花秋月说上回聚会老G还问起你呢?你那部书到底译得怎么样了?又说那个笔名叫“胡说八道”的人前两天出事了,他写的新闻与事实不符,人家正跟他打官司呢。你还记得那个笔名叫“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的诗人吗?他上个月出国了。另外还有人自杀了,有人走了好运获奖了,有人结婚了,有人离婚了……

  “那么,你下一步如何打算?”红火问春花秋月。

  春花秋月耸耸肩,“我?我能干什么?还不是得靠男人。哪个成功女人的背后没有个强有力的男人在那儿戳着?我们现在要的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是要站在男人的肩膀上往前走。唉,男人呀,男人们都是些既可恨又可爱的家伙。”

  听口气男人在她眼里都是些敖敖待哺的小家伙似的。她们说着话,总有人接连不断地呼她,可见她在朋友们中间呼风唤雨的领袖地位。“唉,我他妈的都快忙死了!”她回完最后一个呼机,仰面朝天瘫在椅子上说。

  春花秋月每回见到红火,都要把满肚子的计划好像变魔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她没有别的兴趣,她就是一心一意想要“干事业”。什么事都想试一试,什么菜都想夹一筷子尝一尝。就这么东一锒头西一棒子地忙了五年,除电话簿上多了一大堆人名、电话号码、CALL机号、手机号、住宅公寓号之外,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我不知道我最终想要的是什么?一个安安稳稳的好男人?一个家?一套房子?似乎都不是。其实我来北京的目的就是想出名,我羡慕写小说的人,其实我的生活经历够写好几本书了,可惜我没时间写,我得写那些明星们的花边新闻挣钱糊口。等哪天我老了,干不动了,回老家的时候总得带点钱回去呀。”她喝了口茶水抿了一下嘴继续说:“我现在正念一个英语口语班,每周五晚上去上课,每天晚上还要在灯下听读一小时。我深知机会是为有所准备的人准备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到深圳找工作,要不然就去上海浦东看看。前几天有人问我可以通过劳务输出把我办到新加坡去问我去不去,我回话说让我考虑考虑。其实这也说不定是个机会呢,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可以选择的机会太多了,人反而昏了头。要是在我们家乡,能进厂当个工人已经很满足了。”

  红火织着绒线小手套,小拇指一勾一勾地挑着线。日光在她脸上涂着很均匀的颜色,她的长头发从脸的两侧自然纷披下来,薄薄的唇红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她虽然离了婚,但看上去还像个未出嫁的女孩子的样儿。跟春花秋月的经历比起来,她的经历简单得就像儿童简笔画。

  “你毕竟在北京还有个家呢,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可以回家,我呢?我靠谁去?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目的一达到就撒手不要了,就这么回事。所以——”春花秋月在这里顿了顿,好像特别强调似地接着说,“所以我们女人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服输的,我还要在京城继续闯荡下去。”

  红火觉得春花秋月就像一个颜色正在一点点脱落的瓷花瓶,早晚有一天会被人失手打碎的。她所遇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又一个的机会,不如说是一个比一个糟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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