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不管他看不看月亮,他的处境怎么样,他怎样去感受月亮,乃至这世上有没有他,仍然是同一个月亮。
——王蒙《月亮》
“我看也不要办什么专科学校了,咱们这儿干脆改成猫科学校算了。”
新学期家家户户兴起一股“养猫热”,在这之前学校还兴过“养狗热”、“气功热”、“养鸽子热”、“养鱼热”。总之干什么都是一窝蜂,连买彩电都是一家一户地比着,你家买了二十寸“牡丹”,我家就非买个二十五寸“画王”不可。学校的那圈灰墙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所有的人都是这个罩子里的鱼,大家争来抢去不过是那么一点有限的鱼食。红火今年评中级职称的事又被有路子的人顶替下来了。红火丝毫也不觉得奇怪,这种事经历得多了,神经已处于麻木状态。那些养猫养鱼的人统统全都评上了职称,没事就坐在平房前面晒太阳,或者抱着自家的猫跟别人家的猫比。这个说我家的猫只吃猪肝,那个说我家的猫还会用小爪子开门呢。红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猫叫的声音。这一年的雨季比红火预想得要长,入秋了,天气没有一点要转凉的意思,木门全都胀得比原先大了一圈,红火也觉得自己浑身涨痛难忍。大概快来月经了,红火心情很不好。
“总统”前些日子被送去与别人家的狗配种,得了一千元的“劳务费”,左晓军觉得“这钱就跟白捡的似的”,一高兴就把这事跟红火说了。红火当时刚洗完了澡,正紧绷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坐在灯下译稿。听了丈夫的话,她头也不抬冷言冷语地说:
“我看我也别搞什么翻译了,咱家多养两条狗得了。”左晓军知道她话里有话,便硬邦邦地顶了句:“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红火把笔往桌上啪地一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吼道:“你他妈的跟狗去过得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又没招你!”
“我就是烦你跟汤勇那帮人成天傍一起。他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烟,喝酒,搓麻,泡妞,就是有两钱也不是什么好来的。你跟条狗似的跟在汤勇后头,人家扔块吃不下来的骨头,你就乐得三天睡不着觉。人家扔什么,你就捡什么,你这臭钱也是从他那儿来的吧?”
左晓军不接茬,而是按亮打火机捻过一张暗绿色的钞票正欲点着,红火果然扑过来道:“你疯了你!这是钱。”
晓军嘴角衔着根烟,似笑非笑爱怜地看着她说道:“不嫌这钱臭啦?”
“既然拿回来了,就算了吧。”
“哎,这才像我的好女孩嘛。”
红火背过身去偷偷地笑。洗完澡的红火,像刚剥了皮的荔枝一样新鲜,摸上去皮肤是一种微涩的光滑,她穿了宽大的黄绸睡袍,他伸手到里面去捉,丝绸唏唏索索的声音使她的身体像一道变幻莫测的谜语。
“你还爱我吗?那才吵架那副凶样儿,我还以为你恨我呢。”
“是你先挑起来的,你这讨厌的小东西,”晓军用力抱紧她,红火听到自己的骨骼吱咯作响的声音,思绪渐渐地升飞上去,这才暂时忘了眼前的鸡毛蒜皮,进人到另一种境界中去。很多夫妻都用做爱来解决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这一招很灵,但效力却很难持久。做爱好比夫妻间的一剂止疼药,只能抵挡一小会儿,等到那阵短暂的狂热像飙风一样刮过去之后,两人之间的问题就会像礁石一样重新冒出海平面。左晓军认为他和红火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像他俩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就挺好。
红火可不想在这间平房这圈死气沉沉的灰墙里过一辈子。想当年她在英语系读书的时候,心比天髙,哪个女孩比得了她?连如今仍在走红的“校园民谣”鼻祖欧亚非都曾经苦苦追求过她,她有过无数次机会,总以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总想用自己的手去改写自己的生活道路,可事实证明她屡战屡败。要强反而成了她的致命弱点,她倒不如那些看上去没一点才学只知道吃穿打扮的女孩子混得好。归根到底只因为自己嫁了个一无是处的男人。爱情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幅壁毯,好看却一点也不管用。现在的人对于金钱的看法就像是饿了八年的人看见红烧肉一般,打心眼里喜欢。
“不就是没评上职称吗?又差不了几块钱,无所谓。”
他说得轻松,可红火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主要是不甘心一辈子像这样混下去。”
“你行了啊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嫌咱们学校不好,还有多少人想拚老命调进来呢。”
红火懒得跟他争,她终于看明白了他俩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是那种极容易满足的人,只要有吃有喝有得玩就成了。他是健康的,健康得有些过分了,以致于头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不想,什么问题在他眼里就不成为问题了,岁月在他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大把刚刚摸到手的扑克牌,而且是清一色的好牌,他总是胜券在握似地挥霍着他的日子。他把他那条叫“总统”的长毛狗养得肥而壮,没事就带着狗在校园里好像哨兵巡逻似地来回溜哒,他身上沾着狗毛、狗味和公狗身上特有的气息,他上床的时候红火有时会莫明其妙地想起那条“配种”用的公狗来。这种想法使红火内心十分恐惧,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病了。过度的失意扭曲很可能摧毁一个人的神经。她时常失眠,眼睁睁地看着黑夜一点点地变成白天而无法合眼。她头脑里总是乱糟糟的,各种意念飘忽不定,她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了,忽儿夸大妄想,忽儿羞缩自卑。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终于有一天,她梦见自己杀了那条名叫“总统”的狗。凌晨时分,红火被鸟叫的声音吵醒了,她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好像是睡在一节火车上,车窗外的光线一明一暗,隐隐地还可以听到列车咣当咣当震动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可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在床上。
雨季并没有过去,家具仍在一个劲地涨潮。红火的双乳也涨得疼痛难忍,她觉得自己心脏就要裂开来似的,她听到自己的血管噼噼剥剥爆裂的声音,有无数小虫子在她的大脑里爬。屋子里的地板砖一块接一接地迸裂、错位,一夜之间那些原本黏合得好好的台湾石英地板砖仿佛遭地震了似的,纷纷脱落变形,红火想这个家算是完了,整个坟场都快要烂掉了,那些猫那些狗在凌晨的时候都在睡觉,只有红火一个人醒着。
书商老G打了几次电话才找到红火。最后一次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红火正在教室里上课,同事王冰冰神色慌张地跑来叫她说:“红火,你家里有急事找你。是个男的,大概是你父亲。”
红火一听说是她父亲心里就不慌了,因为她的生活中根本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父亲很早就带着妹妹红玉去了南方。红火在跑去接电话的路上,估计这个电话该是方浦西打来的,一股厌倦和憎恶之情像吃了变质食品过后才知道似的,一阵阵地往上泛。拿起电话来“喂”了一声才知道,原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喂,红火,你猜猜我是谁?”
红火没能听出书商老G的声音,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教研室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老师正在喝茶读报,不时有人抬起头来瞄她一眼,她转过身捂住话筒小声说:“有什么事你就快说,我正上着课呢。”
老G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啦?我是老G呀。”
红火笑道:“天哪,我天天都在给你干活呢,怎么能不记得你呢。”
“那本书译得怎么样了?”
“还可以吧。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先送一些章节给你看看。”
老G等的正是这句话。老G约她晚上碰个头,商量一下书稿的事。红火有方浦西的事在胸中作梗,极怕再次受骗上当,便问老G晚上吃饭叫上春花秋月可不可以。老G那边想也不想就说可以呀怎么不可以,红火这才心里踏实了许多。放下电话立刻拨打春花秋月的CALL机,让她速回电话。春花秋月的电话是“汉显”的,可以留言,红火想了想,又在她的CALL机上补了句“晚上有饭局”。红火呼了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盯了半天未见动静,心像被一根细线牵着,悬在半空中似的,空落落的十分难受。这时王冰冰火急火燎跑来找她,说红火你赶快回教室去吧,“溜肥肠”正在那儿发脾气呢。红火连忙丢下电话不管,抽身跑回教室。在教室门口就看见教务处主任挥舞着教鞭在讲台上指指点点,教鞭一下一下“啪啪”抽在桌上,坐在前排的学生被“抽”得眼睛一下一下直眨巴。
“学校正在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情节是特别严重的。”教务处主任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一遍,“啊——特别严重的,啊——”为了埯饰他自己的语言贫乏,他在训话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花差着一些类似于“啊”、“这个嘛”之类的口头语,这样既显示出有领导者的风度,又可拖延时间。“这件事要严肃处理,啊——严肃处理。”
正说到这儿,教务处主任好像猎人发现猎物一般地发现了正在门口若无其事地站着的红火。他眼睛瞪得有乒乓球那么大,眼白大大地多于眼仁,看上去就像卡通画里的一只好奇得要死的狗。
因为这件事红火与校方闹得有点僵。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上课时间出去接了一个电话而矣,平常遇上这种情况,最多跟教研室主任解释一下她就过去了,可什么事要是正好撞枪口上了,就会罪加三等。
“这件事咱们没完。”“溜肥肠”用他那根胡萝卜那般粗细的手指杵到红火鼻子底下:“这件事咱们没完,啊!”为了加重语气,他又这样重复了一遍,还特地加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啊”字。红火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似的,神色严峻而又好奇。随后,她竟噗吃一声笑了。
红火不肯在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做检查,她认为“溜肥肠”是看她不顺眼要存心整她,这样又在校长室同头儿们大吵一架。她想,坟场这鬼地方她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你就认个错,还能少块肉呀?”
回到家左晓军也这样说她,弄得红火火透了。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镜前化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她用手指在额角用力地按了按,好像要把就要冒出来的火按回去似的。左晓军站在她身后,从镜中红火能够看得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上下张合说着什么的嘴。
红火化那种宁静的白色妆。她显得很静,仿佛压根没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收音机里的北京音乐台正放着一首好听而愉快的黑人歌,节奏是跳跃的,空气中仿佛有无数个彩衣小人在跳舞。红火把粉底擦得很白,眼影和眉毛都用的是淡茶色的,鼻影也擦得很淡,惟有嘴唇红得渗血,唇形又画得过于夸张了,给人一张素面红唇的反比印象,好像刚从画中走出来的女鬼一般,也美,也艳,却是像是没有生命纸人一般,轻飘飘没有一点质感。
红火出门时铅灰色的云层已经压得很低了,隐约听得见远处轰轰隆隆的闷雷声。那闷雷声滚动的速度极快,好像在铅灰色的云层后面隐藏着千军万马似的。
这时候,红火听到操场上有个苍凉的嗓音在唱崔健的歌:“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接着无数回声在校园里层层叠叠地响起来,那声音折射到低矮的云层,又很快反弹回来,形成一浪高过一浪的和声,仿佛有很多人很多声音同时出现,谈论的全都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有人哭,有人喊,有人笑,有人像野兽一样地嗥叫。这世界看起来完全乱了秩序,人像自由电子一样杂乱而且无序。
红火坐在饭店大堂的圆弧形沙发上坐等春花秋月。邻座的一些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商议着什么事情,穿短裙子的服务生给他们送来一些喝的东西。大厅里气氛恬静,有淙淙流水的声音,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来一些湿润的水雾,钢琴声也是若有若无的。所有这一切都组成了一幅和外面世界截然不同的图画,刚才还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恶劣环境,仅一门之隔,这里面竟是完全换了人间了。
红火坐在那里,把自己想像成一个走错时空的外星人。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这儿,坟场离她很远,远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可信的。
门口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推动那扇华丽透亮的大玻璃转门在玩。他推得非常卖劲,那门呼呼带响转得飞快,可那门转得越快他就越是走不出来,越走不出来他就越用力地转,形成恶性循环。
“瞧,我就是那个转门的小孩。”
红火听到声音左右看看,才发现说话的人原来就是自己。
老G来得很准时,可以说是半分钟都不差,在约定的时间内他像魔术师似地就把自己给变出来了。他一来就说,春花秋月遇上点小麻烦,所以她今天不能来了。
“她怎么啦?”红火颇有些不甘心地问。
“遇上点小麻烦,人家把她告了,说她编造假新闻,说是她写了一个女明星养了一条叫什么总统的狗。”
红火笑道:“也难怪人家要告她,那条叫总统的狗是我家养的,她愣给安到女明星白四朵身上去了,她净这么胡编造早晚要出事。”
老G说:“出不出事不管咱们的事啦。走,咱们换一家饭店吃饭去。”
出门时红火发现,那个绕玻璃转门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红火生活中有了一些变化,首先她从坟场搬回到母亲家去住了。坟场那边交通不便,到晚上八点半末班车就没了,而红火这阵子几乎天天晚上有事要谈。红火不回来,左晓军一人倒也乐得清静。他还以为红火刚跟学校里的头吵过架,一时磨不开面子,要在家里躲一阵才肯回来。他根本没想到红火去意已定,走与不走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左晓军是个毫无预感的男人,他前妻跟他分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与她做爱。那是她特地从日本回来办理离婚的事,而他却根本没想那么多。她是在与他最后一次亲热之后冷不丁提出来的,当时左晓军像是被人一棍打懵在床上,脑袋里像过电流一样嗡嗡地叫着,听不清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到底在说什么。
她跨过他的身体,轻轻松松就跨过去了,尽管她一丝不挂,她跨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她那宛若洞穴一般的秘部和一丛浓密的丝茅草一般的阴影,可她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尴尬和不安,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极了。
这种事在国外很常见,其实离不离婚都一样,我们总是分着。她坐到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并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随手抓起一块桔黄色浴巾搭在腿上,她翘起二郎腿来在浴巾上放了一只装烟灰用的碟子,用食指和中指从烟盒里稔熟地弹出一支烟来放在嘴唇边衔着,然后捻亮打火机点烟。那簇微蓝的火苗映出她皱得极深的眉头,左晓军看在眼里,想她内心决不像她表面上装得那般从容大度,便不再说什么了。眼都不眨一下,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嗬,想不到你这么痛快。”她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衣服,从内衣到外衣,动作从容而又优雅,头发理得一丝不乱。最后她说,不说再见了,说那些假话干嘛?
“那你替我把门带上吧。”
这是左晓军同前妻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的背影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再后来红火就出现了。直到最后红火跟他提出分手,他才想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总得干点什么才行,不能跟条狗似的叫女人踢来踢去的。
左晓军走出家门,在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上用凉水狠狠地冲了一下头。这种冰凉沁骨的感觉使他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状态,他像狮子那样猛地甩了甩头,在水槽的倒影里他看到一个毛发倒竖、鼻孔乍得极开的狮面男人。
红火和左晓军离婚的事手续还没有正式办,但实际上两人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红火隐约听说左晓军也已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跟朋友一起到外面去做生意。他俩虽说见不着面,隔三差五的倒也互相打打电话,像平常朋友一样说话聊天,关系倒比在一起生活时更加友善了。每当触及实质性问题,两人也并不避讳,而是实话实说,或者干脆来几句调侃:“你要等不及的话那事咱们明天就办。”另一个就说:“噢不不,如果你要有什么情况的话别不好意思说。”
红火其实并不喜欢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种故作欢乐的调侃腔调,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谁心里都不会好受。长痛不如短痛,分开来也许对大家都有好处。红火到左晓军家的时候,他正蹲在厨房地上剖鱼。他并不知道红火要来,他只是一心一意干着手底下具体而又实际的事情。这就是他与红火的分歧所在。
红火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地看他干活。她想起几年前她第一次来左晓军家的时候也是冬天,红火上了电车,电车上人不算太多,几乎人人都有座位。电车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蜿蜒穿行,路边有许多让人赏心悦目的店招牌,那个古色古香的“菩提缘”曾经让红火感到心悸,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今天她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街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商店招牌,心情却完全是两样的了。
左晓军转过身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丝毫奇怪,他好像料到她会来似的,埋下头来继续弄他手里的鱼。
“你想什么时候办手续都可以,我都同意。”他两只手上沾满极腥的鱼血。他母亲从另一间屋子里探出头来,然后又一下子不见了。红火说:“晓军,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谈?”
左晓军一声不吭地收拾完鱼,这才洗了手同红火一道出去。外面已是花木凋零的冬天了,护城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太阳黄黄地照在冰面上,反射着一点光亮。护城河四周的砖墙是那种坚硬的铅灰色,那正是北京冬天的颜色。只有低矮的冬青树还硬撑着那么一点苦绿,那绿也是落满了灰尘不堪疲惫的绿。一到了冬天,什么都变老了,连天也变黄了,墙根下有几个迎风流泪的老人吱吱呀呀拉着京胡在唱京戏。他们自得其乐,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而他们的乐在红火听来却哭一样悲哀。那京胡的声音是刺破青天般地尖而窄,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刮着玻璃,发出忸怩尖细使人耳根子发酸的声音。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憋着嗓子唱那尖而又尖的女音,京胡的声音紧赶慢赶,像是在哭诉什么。那声音浮在半空中,和灰紫色的雾霭凝和在一起,久久不肯散去。
红火和左晓军已经走了很远了,北风中仍是刮来那种刺破耳膜的凄厉声音。红火和左晓军一直被一道低矮的松墙隔着走,她走在松墙的左边,而他则走在松墙的右边。他们是在无意间被那道不起眼的松墙分开的,总以为前面很快就会有缺口使他们重新聚合,谁知他们却走上了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他们隔着松墙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红火说“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相信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要往前闯,试试看,我想机会总是有的……”
她一路往下说,并不顾及别人感受。左晓军望着前面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松墙对红火说,我看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红火看看前面,也觉得前途渺茫,就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