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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成为造就了遗忘的灰烬?

  ——博尔赫斯《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红火因为评职称的事烦得要命。

  红火本来根本没把“讲师”一事放在心上,谁大学本科毕业五年不是讲师不进“中级”?而他们学校偏偏“事妈”得很,考查这考查那不说,层层处处设卡,年轻教员当中毕业六七年没评上讲师的大有人在。

  “这里面有猫腻,”王冰冰故作神秘地告诉红火,“功夫在诗外哦。”

  红火一向看不上坟场这鬼地方,工作不怎么样,待遇差没福利,地点又偏僻,想想竟连一点好处也摊不上,评不上讲师也罢,不如想想办法往外调,凭她英语系大学本科的文凭,她就不相信找不到比教书更好的工作了。

  红火到打字室把大学毕业证复印了二十份,然后像天女散花似地散发出去,接下来每天到传达室去等回音。管信那姜老头嘴里咬着钉子还在修理他那张破木头床,那种砰砰的声音震得红火头皮一跳一跳地痛。

  “姜老师,我怎么看您这张床怎么别扭,不像一张床,倒像一口木头棺材呢。”

  姜老师垂着眼皮,并不看她一眼,独自忙着手里的活。木头上密密麻麻钉满了钉子,像缩小了的故宫大门,那些钉子排列成整齐的矩阵形状,横看成行,纵看成列,非常耐人寻味。

  “那本《恐怖大预言》你看完了吗?”他忽然声音沙哑地问红火。

  这时候,政教室的仝博士正好进门,一进门就问:“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红火道:“什么报纸呀,你也在等信吧?”

  仝博士是位诗人,他写诗倒像红火找工作一样,也是天女散花地把信散出去,然后就每天来传达室等回音。只可惜这个时代好像并不需要太多像仝博士这样情感丰富的人,所以他写的诗总也发表不了。他闷起来就到校门口那家农民开的小酒馆去喝酒,喝足了酒就从怀里掏出他的诗来大声朗诵。他的诗全部写在备课纸的反面,和他白天讲的哲学恰恰相反,他的诗是完全没有条理性的跳跃思维,一般人很难读懂。

  “你也在看那本迷信的书吗?”仝博士说,红火,你别信他那套,那种诗我也写得来。

  一九九九年,七月,

  恐怖魔王从天而降,

  为使盎格鲁莫尔王复活,

  这期间,玛尔斯战神以幸福名义主宰世界。

  他那张冷得像蜡的脸,忽然背出书中的句子,这让姜老头子都吓了一跳。邮差来了,连寄给仝博士的半封信都没有,这让仝博士感到又一次的、也是习以为常的失望。

  仝博士失踪了。关于他的失踪有几种说法:一是说他跑到大沙漠写诗去了,二是说他跑到南方做小买卖去了,三是说他跟着一个女人私奔了。各种传说的版本都显得有根有据,人们一开始还津津乐道地谈论他,但是很快地,人们就把他给忘记了。

  这年月,没有什么比忘却更容易的事了。

  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那就是看门人姜老师的死。

  那天傍晚红火到传达室去还书,那本《恐怖大预言》是姜老师——那个古怪的看门老头子借给她的。她叫了两声见他不应,就推门走了进去。室内很静,当天的报纸放得整整齐齐,那只停在十二点的钟,就永远地停在十二点了。红火自从分到这里来教书,就从没见它走过。那时她还梦想着出国,梦想着许许多多的好事在等待着她,可她走了一圈,仍在原地踏步。老人说她是“劳碌命”,忙碌一生将一事无成,那时她还不信,现在竟有些信了。老人的床很古怪地停在那里,并且加了顶盖。

  “大劫难就要来了,信不信由你。”

  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慌张而又神秘。他是一锤一锤把自己钉进墓床里去的,等红火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以为大劫难来了,人类都将死去,他的避难所恰恰是他的坟墓。

  他死得很好很安静。红火这才明白自己再缠住左晓军即使是把他守成一堆白骨也毫无意义。红火开始动调动的脑筋了。

  红火这两天收获颇丰,三天两头都有信来。同事们笑传红火在搞“诈骗征婚”,中午到饭堂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来,或用筷子指指点点。红火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不过同事王冰冰的一句话有点让她泄气,她一边嚼着满嘴的米饭一边对红火说:

  “红火,是铁哥们儿我才跟你说呢,想调动工作得托熟人找路子,光这么一个人瞎闯可不成。听我们家大雄说报上的好多招聘广告都是假的,你比如说某某酒店招聘下列人员,他们不过是想告诉市民他们那家酒店正式开张的消息而已。”

  红火心里凉了半截。不过红火还是想去碰碰运气,她骑上自行车机械而又茫然地重复穿行于她所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街道,她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总有一个位置是属于她的。

  红火到处碰壁。坐在冰凉的、流水一样的酒店大堂里,她一次次地等待别人的接见,可结果都不理想,不是人家看不上她就是她看不上人家,找工作和相亲一样很难有正好的。红火每天坐在书桌前唉声叹气,左晓军下了班哪儿也不敢去,无聊之极,只好守着电视机过日子,可红火还是要找碴跟他发脾气,动不动就冲他嚷嚷:

  “看球看球!什么球你都看,女足你也看!觉得特有劲是吧?”

  说完气势汹汹地捅了下电视按扭,室内一片荧光随即成长时间的、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他越是不响,她就越是想找碴跟他说说,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她觉得她之所以混得像现在这么惨,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躺在那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叭达叭达抽着一根闷烟。室内只有一星点的红,那一明一灭的烟头上的一点点小火,一下一下刺痛着红火的心。

  红火啪地一下把他手里的半截烟打到地上。他依旧木然着,纹丝不动。

  他像岩石一样沉默,他的这种沉默越发激怒了她。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像充电一样慢慢蓄满她的全身,她头发倒竖眼睛血红地扑向他,打他,咬他,用脚踢他,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我打你个聋子!打你个哑巴!打你个不说话!”

  她劈头盖脸不分部位地任意乱打,他开始还能招架,以为她打两下出出气就完了呢,谁曾想她竟像个憋足了劲的疯牛似的无法控制自己,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牙齿像疯狗一样地到处乱咬,左晓军的胳膊上很快出现了密密实实的像紫色苔痕一样的牙印,他看到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想起她从前说过的要把他变成一堆白骨的话来,禁不住从头到脚一阵阵发冷。

  他腾地从床上弹起,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猎豹。他用力把她从他身上推开,那表情很像甩掉一团令人厌恶的鼻涕。

  红火没料到他会还手,一个趔趄向后一仰,重重地摔了个大P股墩。“好啊你敢打我!”

  她坐在那块椭圆型的地毯上,他们曾经无数次地在那块地毯上做过爱。岩浆冷却为岩石,爱情仅仅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就冷凝成化石了。她不能原谅他一切的一切,她摆出决战的架势来,她要跟他拼了。她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向他胡乱扎去,他本能地一躲那小巧的刀尖正扎在他的右臂上。

  红火吓坏了,看到了顺着他手臂流下来的血和冷凝在他脸上的野兽一般的狞笑。她把刀子塞进他手里,大声叫喊着:

  “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左晓军不动声色地剥开她的衣服,在她乳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场战争在他们彼此的心灵上和肉体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事情过去之后,红火左边的乳房和左晓军右边的胳膊上,分别留下了两块令人不易察觉的伤疤。

  月亮又升起来了,红火看到他们住的那排平房像往常一样灯火一盏盏地灭掉了,便对丈夫说:“走吧,咱们也回屋吧。”

  “红火,你外语好,调到我们单位来我看挺合适的。”

  红火调动的事终于有了转机。那是春节前的某一个周末,红火照例到方家去给她那个不愿读书的学生补课。虽然那孩子的英语成绩一直不见上去,但不知为什么方家给的“辛苦费”倒又加了一倍。红火大大方方收了方浦西给的钱,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一阵阵发虚,觉得受之有愧。

  调动工作的事也是方浦西主动提出来的。那天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红火去时方笑笑正好不在,方浦西正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吃饭。

  “是你呀红火,来来来,坐。”

  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用舌头舔一下嘴唇,那湿漉漉的嘴唇让红火感到很不舒服,还有他的眼镜每说一句话就要掉一下,他伸手扶那眼镜时额前的一绺头发又掉了下来。他就是这么一个慌里慌张、磕磕绊绊的男人,凡事总像是心里有鬼似的,委琐极了。

  红火心烦意乱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明显地感觉到来自某一方面的危险和压力,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红火心里明白主动权还在自己,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完全可以摆脱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的纠缠。

  可是,红火坐在那里没动。他许诺的那份外事部门的工作对红火来说像救命稻草一样重要,她再也不想回到坟场去了,她闭上眼睛听到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随它去吧!”

  方浦西走过来试探着抱她,她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刻意迎合他。隔着衣服她就能感觉出他那一身松软的肥肉是绝对没法儿跟左晓军相提并论。左晓军的肌肉是多少结实啊,钢浇铁铸的一般,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四十九岁了,比她大整整二十二岁,论年龄完全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也许他正好跟自己的父亲同龄呢。红火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跟母亲分手了。

  方浦西那分类似于父爱的感情红火从未经历过,所以她就异常柔顺地任他抱着,他并不脱她的衣服,而是一个劲地揉她的头发。红火蜷缩在他怀里,觉得自己此刻的姿态大概就跟一个温顺的小动物差不多。

  城市的喧闹声很重,窗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农贸市场,那边的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一点不落地涌进这间幽暗的屋子里来。百叶窗一明一暗的影子画在他脸上,使得他那张并不年轻的脸看上去有些像京剧中的脸谱,看不出他脸后面那张脸来。他是设计了很久了呢,还是今天忽然心血来潮?即使离得很近红火也无法看清他。男人都是那种脸后面还有脸,心里面还有心的人。

  房间里的光线暗暗的,要开灯还没开灯的那段时间,是一天中最令人神情恍惚的片段。红火此刻脑子里有点茫然,被人像玩具一样抱着,隔着衣服抚弄着,心情如何并不怎么明确,既没有憎恶,也没有喜欢,只觉得身心都很疲惫,或者说有点懒。一个女人苦苦挣扎了这些年,到头来还得靠男人。红火为自己的这种念头而感到羞耻。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并且伸出一条湿濡的舌头像动物一样地舔她。他舌尖上的唾液闪着晶亮的泡沫,他像舔一块奶油蛋糕那样舔她的脸,这让红火感到恶心。红火别过脸去躲闪着他的吻,这倒更加撩拨了他的欲念,他颤抖着,吻得十分动情。

  外面的嘈杂声如涛声一般地涌来,这个房间恰好被包围在城市的喧嚣嘈杂之中,好像城市里的一条船。心是平静的,她知道他曾经拐弯抹角弄出那么多花样,不过是为了想要得到她。而她现在已经在他怀里了,却明明也是为了得到些什么。这是一个明码标价的时代,你不付出点什么就甭想得到。

  红火开始回吻他了。他像被火烫着了一样,身体扭动得好像脱了节,红火可真不喜欢他这样。想像中他应该像父亲一样稳重如山的一个人物,这会儿却像小丑了。她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任他抽风似地一阵阵地过电。他并不像年轻人那样急于剥她的衣服,而是用手隔着厚厚的粗线毛衣和硬布料的牛仔裤触摸她那凸凹有致曲线感很强的身体。

  方笑笑回来了,她是自己开门进来的。

  他们慌忙站起身,一个变做父亲,一个变做老师。那孩子的脸依旧还是冷冷的,一双半透明的眼睛却像是能够洞悉一切似的,冷冷地瞧他们一眼,话也不说,转身回自己屋里去了。这场面很像戏剧里的冷场,谁也说不出话来,就只是一味地噎在那里,让人很不好受。

  下次再去方浦西那里,红火才知道老方已经把女儿打发到深圳她妈妈那里过春节去了。红火背着双肩背包进门,脸被冻得红红的。她戴一顶压住半拉耳朵的毛线帽,同色的围巾在胸前松松地打了个结,看上去像个无忧无愁的小女孩。窗外已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在响。那是一些急于过年的小孩。

  红火不想过年,年岁在一岁岁地增长,过年都二十八岁了,忙来忙去却忙得一事无成。这次她把宝压在方浦西身上。方浦西满口答应调动的事包他身上,并说新单位如何如何好,出国机会如何如何多,还说一过来就能分房子:“我们单位连打扫卫生的女工都有房子。”他舔着下嘴唇说得口水直流。

  红火在方浦西家吃的晚饭。窗外的鞭炮声稀稀落落,要隔很长时间才能啪地来那么一下,这让红火感到很难受,像她经历的许多事情,都是断断续续的没有结局的,但又不得不无休止地等待下去。

  “要过年了啊,”红火怅怅地说,“但愿明年一切都能好起来。”

  “会好起来的,有我呢。”

  他走过来站在椅子背后抚弄她的头发,她木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左晓军的一双眼睛一直在某个角落里盯着她,她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在乎他。可一旦拒绝了面前这个男人,她可能永远失去生中的一个机会,她太想逃脱坟场那个令她厌倦和窒息的环境了。

  她恹恹地好像醉酒一样地平躺在那里,伤心地想道,背叛只有一次,伤疤却是永久的。完事之后,她让那个男人立下字据,白纸黑字,让他一定帮她调出坟场。目前的日子让她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爆炸了。

  红火回家的路上,感觉到自己很脏也很疲倦。公共汽车上挤满了蓬头垢面人。红火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她奇痒难忍,恨不得马上跳进热水里洗个热水澡。怀里揣着那张纸条,她感到自己心里踏实许多。生活毕竟是有希望的,有盼头的,可以改变的,而她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汽车在黑暗的郊外公路上行走很久,才到达了那一站: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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