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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每个男人都有他的精神深坑,每个坑里都注满粘液。

  ——[美国]约翰·霍克斯《情欲艺术家》

  说是不吵了好好过日子,但红火和左晓军的关系就像国际争端中的邻国关系,好起来像蜜月中的情人,粘粘乎乎的,糟起来又像关系紧张的边界哨岗,稍有个风吹草动都落到对方眼里。反反复复,彼此磨伤,两人都觉得很没意思。左晓军说,咱们两个是拴在一起的蚂蚱,踢腾来踢腾去,都是内伤。

  学校新近新修了围墙,是那种青灰色的水泥砖墙,看上去连墙缝都没有。校长言称要在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老师们都在底下小声嘟囔说他“放屁”。

  “学校没钱盖教师楼,让我们住在又矮又潮的平房里,倒有钱修这监狱一样的高墙。”

  “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老师们凑在一起就只知道讲怪话,发牢骚,说完了骂完了照样还得去上课。红火以前联系出国的时候养成了每天到传达室去看信的习惯,现在有时忍不住还想进去看看。已经很少有人给她写信了,以前的同学各自成了家,彼此就很少联系了。那天中午红火被管信那老头叫住了。

  “红火,红火!”

  老姜头沙哑的嗓音从传达室的小窗户里传出来,他同时伸出一只枯瘦的布满青筋的老手在空中抓搔着,看上去不是在叫人倒像是垂死挣扎的一种手势。那窗子狭小而黑暗,陈旧的木框子框住的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一只挣扎了一生的衰老的手。

  老姜头在坟场干了一辈子,他从前是这里的物理教师。

  红火进屋拿信的时候看到老姜头正在一锤一锤钉着什么。红火坐在传达室的长椅上拆信。红火问:“大爷,您在钉什么呢?”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张床。”

  红火见那床四面都被木板包着,看上去不像一张床,倒像是一副棺材似的。

  老人说:“这张床我钉了很久了,一直都没完成。我要赶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做好它。其实也快了,就差加个顶盖了。”

  “什么末日?秋高气爽,天气不是好好的?”

  “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你没看过《诺查丹玛斯预言》——那本外国人写的书?”

  老人伸过一张皮肉松弛老丑而扭曲的脸:“你该看看这本书。嘘——注意保密,这本书我是从不借人的。”

  说着他从脏兮兮的棉花瓤子都露在外面的床铺底下掏出一本书来,双手捧着像宝物一样递给红火。

  红火拿过那本外文书来翻了翻,只觉得一股霉气直冲天灵盖。翻开霉烂的书页,里面用红墨水笔圈得满满的,那是逐字逐句磨研过的结果。老人一生都在磨研,学问烂在肚里,烂了也就烂了。

  “这本书一定要读,”老人颤巍巍地在书本上指指点点,那些发黄的纸页仿佛一碰就碎似的。

  墙上挂的那只钟已经停了好久了,指针一直指向十二点。红火记得从她大学毕业分到这儿那天起,就从没见这钟走过。那时她每天中午兴冲冲地来这儿等信,她男友在美国,她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出去。那时的天比现在蓝,那时的老人也没现在这么老。

  红火带着书和信回家,走了很远了,仍能听见老人一锤锤钉那张木床的声音。“他是一下一下把自己钉进墓里去呀。”红火悲哀地想道,“教一辈子书真是太没意思了。”

  回到家里,红火一直坐在书桌前发呆。从后窗可以看到学校冷灰色的围墙,没有一棵树。

  红火拆开那封今天刚收到的信细读,原来是大学同学会寄来的,要搞什么“毕业六周年大庆”,说是六六大顺什么的。红火觉得没什么兴趣,就随手把信丢在一边。她想一定是哪个春风得意的家伙想要炫耀一下自己了。同学聚会好比“个人成就展览会”,组织者一定是那些混得不错的家伙,不聚会他一身的漂亮羽毛没地方抖落,烂在身上岂不可惜?所以他四处打电话发请帖,他毕业后取得的那些辉煌成就烧得他浑身难受,他非得折腾一下不可,让人们羡慕他,嫉妒他,一齐声地夸赞他,最好还有个把漂亮女孩爱上他,弄出一些回肠荡气的恋爱故事来。红火可不想去上这个当。

  红火下午没课,就一直这么懒洋洋地坐在书桌前,书也看不进去几行,有一大堆作业本堆在书桌一角,却也懒得动手批改。隐隐地还是听到有人用锤子砸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越逼越近了,震得整个校园都在一跳一跳地痛。

  电视机开着,不时传来体育解说员那兴奋得分了叉的声音。左晓军枕着胳膊肘斜歪在床上在看足球赛。红火看到鲜绿色的屏幕上人像棋子一样移来移去,反复无常,她想这一切是多么无聊和没有意义啊。

  岁月一节节剪去了

  它的平静和无聊

  你的寻找却未来到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大家都是无常的棋子

  同那飘尘泡沫一样陆陆续续

  被时间

  一一注销。

  这是红火上大学时抄在笔记本上的一首诗。是抄在扉页上的,现在扉页已经发黄,诗的字迹却依旧清晰。那个本子摊开来放在书桌上,和传达室老姜头的“世界末日”放在一起,看似无意,细想又觉这幅情景决非偶然。

  红火问丈夫:“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

  “咚咚的声音。”

  “大白天的你梦游了吧?”

  “我有时听到有,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的同学聚会红火还是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跑去凑凑热闹,亮亮最近新买的漂亮衣裳也好。

  女人们无一例外都打扮得非常漂亮。还有的化了浓妆贴了假睫毛,一看去和在学校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红火穿黑白格衬衫牛仔裤/衬衫下摆扎进腰里,牛仔裤是阔口的那一种,下配方跟厚底皮鞋,简简单单还是她以前读书时的那种打扮。

  红火出门前试了两身最近刚买的套装都觉得不太满意。晓军说你就穿牛仔裤去就成了,穿那么正式显得傻。红火说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穿得跟个土妞似的出门才好。晓军说那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吧。

  聚会是在一个发了财的同学家举行的。

  红火这位连红火都想不起来叫什么的同学,是靠倒腾电脑发家的,红火记得他以前在班里的学习成绩是很差的,没什么人理他,这下倒是抖起来了,小个子走起路来往上一窜一窜的,见谁跟谁握手。见到红火尖声怪叫道:“咦?红火,你不是出国了吗?远翔他好吗?”

  旁边有人捅他道:“人家两个早分手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红火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听大伙互相交叉着乱哄哄地说着话。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大张着嘴,可她又什么也听不清。她想趁机打听一下以前的男友高远翔的情况,又想就是打听出来又能怎么样。算了,不问也罢。

  聚会的高潮很快就来了,男人们争抢着话筒唱卡拉OK。

  地板被震得嗡嗡直响,各色人等轮流上场。

  接下来出现了狂饮暴吃的聚餐场面,人们甩开腮帮子咀嚼着各色美味,顺着牙齿缝直流油。啤酒的泡沫白花花地涌出杯外,人们尖叫着,笑闹着,屋顶都快被掀翻了。小丑们痛痛快快说着大话,这是一个小丑成了英雄的时代,小丑们把自己扮演成英雄,就以为自己是英雄了。

  酒瓶子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们东倒西歪,眼神发散,咬字不清。红火看到整个大厦都倾斜起来,女人们纷纷倒进男人怀里,音响里飘出柔软细滑的声音。灯熄了,只留一盏鬼眼似的小红灯,看着人影交错缠绕,变幻莫测。那人影忽儿被放大许多倍,直冲屋顶,忽儿又被挤得扁扁的,被压缩在墙角里,成为模糊不定的一团。人人都是无常的棋子,被命运之手捏来摆去的根本无法把握自己。

  红火的一个女同学给红火介绍了份家教工作,每周只需去一次,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补习外语,报酬还算说得过去。红火当时在电话里就一口答应下来。

  “嗨,这年月,不捞白不捞。”

  那女孩在电话里也说。其实红火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急着办出国才肯把这份工作让给红火做的。不过就这样红火已经很感激她了。总算有人来救她了,给她指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不然她在坟场那座坟墓一样的园子里关久了,人都快要昏死过去了。

  第一次去方家的那个周末,红火戴了顶草编的窄沿小帽,帽沿上拥着朵桔黄色的六瓣花,白色紧身丁恤外罩细吊带棉绸长裙,裙子上也洒满了同样颜色的花。她站在人家巨大的防盗门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助。

  门开了,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隔着门缝冷眼打量着红火,使得红火浑身上下像长了刺一样,很不自在。她的父亲方处长样子倒挺和蔼,他是一个戴眼镜的臃肿男人,在外事部门工作。他长得脸短脖子也短,说话有个习惯,喜欢动不动就舔一下嘴唇,那种湿漉漉的感觉让红火觉得有点恶心,想起刚剥了皮的青蛙或者别的什么没皮的东西。

  红火每回到方家来就上课,并不多说什么。那女孩脾气怪怪的,英文差得无可救药。她爸说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她妈在深圳,我也管不了她。她爸先塞了头一个月的薪水给红火,希望她今后每个周末都能来给他女儿上课。

  “您放心吧,我会来的。”

  临出门,红火把那一小叠钱放进小包里去。她站在电梯口按了半天,后来索性吹着口哨一蹦一跳跑下楼去。

  大街上的车已经不多了。红火站在站牌下等车。

  电车来了,车上人不多,红火从后门上车,捡了个靠窗的座。

  繁华的街道,通体透亮的摩天大楼,漂亮的流线型的立交桥,各式各样的新款跑车,这些在车窗外一一出现,然后是一闪而过,景物飞快地向后倒去,所有的繁华像泡沫一样与红火擦肩而过。红火一点点地远离明亮,又要回到黑暗中去了。一想到这儿,红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刺了一下,她想起母亲经常骂她的那句话:

  “自作自受。”

  红火和母亲的关系搞得很僵,自从她“胡乱嫁人”之后,母亲已对她彻底失望了。做母亲的到头来只弄懂了一句话,叫做“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红火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红火没有父亲。

  红火很少回家。红火她妈更是不认那个所谓的女婿。

  “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的。”

  母亲咬牙切齿地念着咒语。红火看到暗黄的灯光下母亲那张蜡黄的脸像木刻一样纹理清晰。红火知道自己烙在母亲心头的伤,是用一生一世也无法替她敷上的了。

  母亲的咒语灵验是在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那天是周末,红火照例到方家去上课。冬天的北京街道上灰蒙蒙的一片,干裂的枯树枝在街道上空织成黑白分明的一道网,红火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车上,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口袋里除多了一叠薄薄的钞票,别的什么也没有。要说方家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她来上一次课给她结一次钱,别的家教都是上满一个月才给工钱的。

  方家那个方笑笑却是非常不好对付。笑笑从来不笑,冷着一,张并不漂亮的脸一天到晚做冰美人状,好像谁都欠她什么似的。她的下嘴唇长得比上嘴唇要凸出来一块,眼皮成天价朝下耷拉着,看人的时候就需要把她那方方的下巴颏儿朝着一定角度向上略抬一点儿。红火对她这副装腔作势样儿简直烦透了,每回到方家去上课之前,脑袋里的两个小人就开始打架。一个说:“不去了不去了,谁要看那副死相!”另一个却说:“管她死相活相呢,钱一到手就走人。”

  笑笑她爸总是用一只肥软的手有意无意地轻拍着红火的肩说,辛苦你啦,这是你应该得的。说着就把一个小包亲手塞到红火口袋里去。红火觉得很不舒服,却又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人家是往自己口袋里塞钱嘛,又不是塞什么脏东西,何必那么神经过敏呢?

  红火下了电车,又换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车上几乎没人,一对情侣挤在后座上迫不急待地接起吻来。红火把脸转向窗外,见车窗外的路灯已渐渐稀了,天边有几颗星星把天空装点得冷冷清清,让红火想起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坟场。红火现在每星期进城去教课,才体会到自己已经被排除在一切繁华之外了。北京曾经是她的,有她的一分子,或者说她是其中的一分子,哪怕是其中的一个小棋子也好,可现在她却什么也不是了。老方对她一开口便是“什么时候你进城顺便来家玩”。“进城”二字深深地刺伤了红火,她显然已被这座城市排除在城墙外边了。前面的路越走越黑,红火什么也看不到。身边的那对如火如荼的恋人已经不见了,换上来的那对男女冷言冷语显然正在闹别扭。什么都可以指望,惟独不能指望爱情。

  红火下车时才发现天空中飘起了小雪。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车站离校门口很远,一个人走夜路就显得更远。红火想这段路倒很像自己的婚姻,越走越黑,没有尽头。

  “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红火的母亲每回见到她这样咒她,每回她这样说都好像能从人身上刮下来一层皮,让红火有一种血淋淋的疼痛感。红火是不肯轻易认输的人,她不愿就这么轻轻松松就输给母亲。母亲是她在成长过程中树立了多年的假想敌,母亲叫她向东她偏要向西。她倒要做出点什么来给母亲看看,她时时处处想要证明自己,急得都快疯了。她自认为聪明过人而又会把握机会,让她在坟场这样一年年地耗下去她是绝对不甘心的。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坟场这地方偏僻,晚上八九点钟就变得冷冷清清,像一座无人的空城。

  看门人问:“这么晚了才回?你干嘛去啦?”

  红火倦怠地一笑说:“嗨,现在的人,还能干嘛?出去挣点钱呗。我在外面兼了一份课,挣点外快回来。”

  红火回家,见饭冷茶凉,家里的灯开着,电视开着,左晓军人却不知跑哪家闲聊去了。红火最恨丈夫有事没事逮着谁跟谁聊,有时明明听到他在隔壁跟人家侃得热火朝天,好像遇着千年知己了似的。转过身来迈进自家的门坎,顿时就跟吃了哑巴药似的,一声不吭,问什么答什么,有时问了也不说,让红火觉得很没意思。

  “哎,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成天板着一张脸。”

  左晓军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一脸的“国际要闻”表情:“我对你怎么不好啦?你倒是说说看。饭是我做的,菜是我买的,你一回来就吃你还想怎么样呀你。”

  “你在外面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一回家就哑巴了?你去趟小卖部都得两小时,见谁跟谁聊,怎么一到我这儿就全变了?”

  “你让我说什么吧?”

  “算了算了,什么也别说了。”

  左晓军却揪住她道:“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说什么,是相声还是来段京剧,你可以随便点。”

  “我想让你闭嘴!”

  他俩像拳击场上的对手一样,碰上面就忍不住想要过过招。左晓军开始不觉得什么,他是那种心境平和的男人,你就是告诉他明天早上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他还是照样喝茶读报看足球比赛。“生活有什么大不了。”“无所谓。”这都是他的口头禅。前段时间大雄辞掉学校的工作到外面去开广告公司,别的同事羡慕得不得了,晓军却把这事看得很淡,“钱多钱少还不是一样过”。他在看一场不知哪国跟哪国踢的“欧洲足球锦标赛”,红火最烦他关心那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憋着火,有机会就要放出来。

  “人家都是老公到外面去挣钱,女的在家舒舒服服地当太太。你可倒好,成天看电视喝茶聊天,什么狗屁球赛都落不下你,不错眼珠地看上半天。报纸从头看到尾,连征婚广告你都看,难怪你前妻要跟你离呢,我算看透你了。”

  每回遇上这种情况左晓军都是采取冷处理,他懒得跟她争辩什么。“跟女的没理好讲。”和汤勇、范维他们那帮哥们在一起的时候左晓军常常这样讲。汤勇是离婚男人,范维是留守男士,二人都处于对女人求贤若渴的阶段,并不觉得女人有多坏。朵朵和小麦都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他们的那类女孩,大伙在一块玩玩,每回在一起就是喝酒跳舞瞎聊天,换女朋友就跟换个舞伴一样快,这样彼此都没有心理负担,说好就好,说散就散。

  红火说左晓军是受了坏朋友的影响才变成现在这样儿的。“你别跟他们学,要学就跟好的学。你看人家大雄,以前跟你一样是个穷馊馊的教员,现在人家一下海就发啦,对老婆又那么好,对孩子也好,人家那才叫过日子哪。”

  红火像给学生上课似地絮絮叨叨,这些话左晓军都听过一百遍了。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关上电视,然后洗脸洗脚,上床睡觉。红火凑上来问:“生气啦?”左晓军面朝里背对着她,不咸不淡地说:“没有。”

  “说你还不是为你好,晓军你转过来我问你一句话。”晓军扒拉开她的手说:“别闹了,我困着哪。”

  红火望着晓军的背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她真想把他揪起来好好跟他说说清楚,我们爱过吗?我们至今还在相爱吗?我们为什么要拴在一起而又彼此伤害?满肚子的话没处说,红火觉得自己都快要爆炸了。

  “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红火想,母亲的话是对的。

  红火近来把注意力转移了一点,心思用到赚钱方面去了,这样左晓军觉得身上的担子似乎是轻了一点,身体和心灵都有了一种松绑的感觉。

  “哥们儿近来解放了。”

  他嘴角叨着烟在麻将桌上唏里哗啦洗着牌,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立起大拇指来往外翻着说:“哥们儿近来真的解放了,以后每个周末她都得上外头去上课,咱们哥几个就可以凑一起玩玩牌,聊聊天,放松放松了。”

  一个教物理的男老师一边出牌一边骂道:

  “女人都他妈的是势利眼,谁挣钱多就跟谁,我算他妈的看透了。”他老婆上月刚跟一个小老板私奔了,难怪他对女人有仇。

  另一个说:

  “大雄都快被他老婆逼疯了,在外面什么小买卖都干过,那天我看他推着个自行车,那叫惨。”

  “不是说他在外面混得不错嘛?”左晓军总听红火在耳边唠叨,说他混得如何如何好,一下海就发了之类的。关于他混得惨的另一个版本,他是在牌桌上才听说的。

  物理老师说:“吓,哪个在外面混的人回来不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借钱也得充大款请哥几个吃饭,手机掏出来打打,这行头不就全齐啦?”

  “听说他还在外面贩过鱼呢,这事连他老婆都不知道。”

  大家一提起老婆来都有些提心吊胆。因为这院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不反对丈夫打牌的。乖点的在家说说也就算了,凶点的便要借机大闹上场,“离婚离婚”的话,说得都跟顺口溜一样顺口了。

  这个周末红火本来是想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的,傍晚临出门两人还腻在一起柔情蜜意了好一会儿。“我都不想去了,”红火说,“往你身上一呆就哪儿都不想去了,哪儿都没咱家好。”

  “别呀,跟人约好的课不去不行。听话起来吧,晚上我做好饭等你回来。”

  “今天晚上你不许出去。”

  “我不出去。”

  “你发誓。”

  “我发誓。”

  每回出趟门红火都搞得像生离死别,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胳膊像绳索一般把对方缠得死死的,左晓军每回都会想起她说过的那个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女魔头把男魔头的武功废了,锁上手铐脚镣关进洞里,一直把他囚禁成一堆白骨,就是为了跟他厮守一生一世。一想到这儿,晓军就感到脖根发凉。

  红火回来见晓军不在家,一开始也并没生气,她见灯开着,电视机也开着,就知道晓军肯定没走远。她一边用遥控器调换频道一边用手指掂了块桌上的菜吃。晓军晚上烧了三样菜:一个番茄肉排、一个芙蓉干贝、一个香菇油菜,红绿白三个碟子配在一起非常好看,可惜菜已经凉了。凉了的菜就像是既成事实的婚姻一样,菜的内容还在,可菜的香气却已经完全跑光了。红火觉得有些可惜。

  吃过饭红火没收碗,而是打了一大盆热水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烫脚。窗外的雪已经越下越大了,每当有人踏着积雪咕咝咕咝从屋前走过,红火就支起耳朵来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红火的心仿佛被他踏住,沉闷得快要窒息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脚才一点点地松开来,那声音已经走远了。

  红火捂在被窝里看电视。冬天的晚上她最喜欢这样。遥控器握在手里随便换频道,不喜欢这个故事可以换另一个。有时她想要是人生也能这样就好了。她挑了一套他最喜欢的内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不好看便又脱下来。房间里很冷,胳膊上浮着一层鸡皮疙瘩,红火光溜溜地钻到被窝里去了,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像一条白亮的闪着银光的鱼。

  十二点钟已经过了,红火的身体渐渐冷却,像一支已经烧过了劲的枯炭,干冷而又僵硬,红火觉得非常的冷。后半夜没暧气,这四面透风的破平房没法儿不冷。钟表嘀哒喃哒一下一下走得很响,红火觉得自己像一具被人冷冻在坟里的尸体,无人过问。

  红火到物理老师家去掀牌桌的举动轰动了全院。

  她穿拖鞋和一套单衣挨家挨户去敲人家的门,见人就问看到左晓军了没有?所有的人见她直眉瞪眼披头散发都以为她疯了,摇摇头赶紧把门关上。只有政教室教哲学的那个博士把她拉进屋里叫她别急让她暖和暖和。

  “大雪天你会冻死的。”

  他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拿了条毛毯给她。“你去东院的物理老师家看看,没准他们几个在那儿玩牌呢。”

  她推开毛毯就走,像一个中了魔的病人。

  仝博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说:“何必那么在意他呢?他对你不好就离开他好啦。”

  红火用力一甩,把那人弄了个趔趄。她此刻力大无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她像疯了的蛮牛一样直冲冲地往前闯。她倒要弄个明白外面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一夜一夜地不回来。她对他好,什么都可以给他,并不要求他付出什么。可他也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她没有忘记他们今晚的约定,那是一个甜蜜而又重要的约定。她顶风冒雪急着喘着往回赶,就是为了早一点回来赴约。而他大概早就把他下午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红火闯进物理老师家的时候他的牌走得正顺。

  左晓军是背对着门坐在物理老师家的门厅里出牌的,汤勇的女友朵朵正伏在边上看他出牌,当时汤勇也在。

  红火在楼下看到汤勇那辆喷有“玩的就是心跳”字样的花里胡哨的车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着都是这帮子离了婚的烂朋友把左晓军给带坏了。她咯噔咯噔上楼,在黑暗里脚步分外有力。她像一个雄赳赳的斗士那样砰地推开门,脸上挂着一丝令人不可思议的怪笑一步一步向众人逼进。

  物理老师家的门厅不大,青烟和日光灯的苍白光线冷凝成一幅扭曲变形的画。

  所有人都看到红火了,有的人还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只有左晓军还在大声叫嚷着“出牌出牌”,待他发现形势不对回过头来,红火已劈手把他手中的牌打翻在地了。

  “你干什么你红火?你疯了啦?”

  红火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小拇指轻轻一钩,整张牌桌就变得稀里哗啦了。那些象牙色的城墙纷纷倒下,发出好听而清脆的声响来。红火拍拍手哈哈一笑,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见了。

  红火的影子像轻飘而没有质感的一片叶子。红火站在暗处听到有灯光的地方有人在骂她“疯子”、“神经病”。她听出其中叫得最响的是丈夫左晓军的声音。她在黑暗里走得没有一点声音,像薄薄的雪片落在湿漉漉的泥地里,无声无息,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没留下一点痕迹。

  红火想起儿年前自己执意嫁给左晓军的时候,也是像这样一边哭一边往小包里胡乱装着东西,母亲在一旁骂自己是神经病。然后她离开了家,飞蛾扑火般地投奔爱情。现在她也在收拾东西,一切都像录相带里的重放镜头一样,把事件颠倒过来童演一遍。她不知道她是在雪地里走了怎样一段夜路才打到一辆出租车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掏出身上许久未用的一把钥匙捅开母亲家的门锁的。

  母亲对她的深夜归来没有感到丝毫奇怪。母亲坐在红火走时的那盏灯下,似乎在刻意等待她的归来。

  “你回来了,孩子。”

  灯光从顶部直射下来,由于那球型灯罩是金属的,使得整个房间都有了一种金属碎屑飞扬的感觉。母亲的脸像版画一样黑白分明,但这仍使红火感到亲切,推开自己的房间,一切都还是自己走时的老样子。母亲站在她身后,母亲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

  红火说,是的妈我后悔了。

  说完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掉。母亲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稍纵既逝,那笑容很快就不见了。

  红火扭亮床头灯,见床头柜上放的那本书仍翻到她走时那一页。那是一本英文版的爱情小说,情节红火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母亲仍小心地替她封存着那一页,像一个长长的充满等待的破折号。红火拉开小床上的那条布面的紫花被,她从被头上嗔到自己从前的味道。

  一夜无梦。无梦也好,红火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红火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室内的光线由于窗帘没拉开显得有些昏暗。外面还在下雪吧?红火欠起身掀起窗帘的一角来往外看,见雪已经停了,但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有车轮压过路面的清晰印迹,一阵风吹过,树杈上的积雪扑啦啦地往下掉。红火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但外屋谈话的声音却一点不拉地落进她耳朵里。

  “我女儿肯嫁给你这种人,你还不知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你也不想想我一个人把红火拉扯大我容易吗?她小时候生肺炎住进医院,医生往她头皮上扎吊针,她哇地一声哭出来,那针就好像扎在我心口上似的。我把她培养到大学毕业,本指望她有出息的,你看人家的孩子出国的出国,干大事的干大事,就我们家红火,唉,她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是是,”红火听到左晓军唯唯诺诺的声音,“我们以后再也不闹了,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左晓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装了一肚子气。什么叫“我女儿肯嫁给你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啦?但他强忍着这种情绪,装出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红火好像还听到左晓军隐隐约约管自己的母亲叫了一声“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自打红火跟左晓军结婚,母亲压根就没认过这个女婿,左晓军是要面子的人,人家不认,他也懒得去攀,就当红火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妈算啦。

  红火听到母亲接着又说:“你和红火也都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都不小孩子了,早该懂点事了。红火大学毕业都五年了,连个中级职称还没有,你们两个不在正事上花点心思,反而把时间浪费在吵架闹别扭上,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

  红火听到左晓军又跟母亲说了许多贬低自己的话,就差把自己说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

  左晓军推门进来的时候手脚很轻。他以为她还睡着,其实她已经醒了。红火用被子把脸蒙上,她不想这么快就原谅他。

  “红火,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起床跟我回去吧,有话咱们回家再说。”

  红火忽地掀开被子道:“有什么好说的,我走了你正好可以玩个够。”

  “不玩了不玩了,我保证再也不玩了。可话也说回来了,不就是玩玩牌嘛,我又没杀人放火犯男女关系问题,你犯得着生那么大气嘛。”

  “你还说这种话还说这种话?”红火涨红了脸又快哭出来了,“你这种态度是来认错的吗?”

  左晓军在床边上坐下来,尽量温言软语道:

  “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你错了啊?本来就是你错了。我出去的时候明明说好让你等我回来的,你可倒好,黑灯瞎火的害我挨家挨户的找,脸都丢尽了。”

  左晓军见她话语软下来就趁机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连哄带骗地说:“你面子也挣足了风头也出尽了,还不解气的话就打我一下好啦。”

  红火就真照着左晓军的脸颊抽了一下,抽完了她就眉开眼笑了,晓军却感到一种受辱后的刺痛。她是要把我武功废了,然后把我变成一堆白骨啊。女人啊,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左晓军数米粒似地好歹咽下一碗饭,又听红火母亲唠叨了二十多遍,这才把老婆接回坟场。出租车上左晓军问红火:

  “你妈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坏嘛。”

  红火说:“德行,我妈夸了你两句,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得了。”左晓军把红火拥进怀里,两人一路看着车窗外漂亮的夜景。

  北京这两年变化很大,道路加宽,立交桥多得就像绍兴水乡一座连一座的的拱桥,令人眼花缭乱。那些幽蓝色的好像巨型水晶堆砌起来的大厦,到了夜晚变得通体透亮,令人怀疑那是不是一座座用灯和光打出来的美丽幻影,也像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大气泡。

  “晓军,我们想办法调一调好不好?调到城里来,我们好好过日子,不管干什么,总比坟场强,坟场那鬼地方没房子地点又偏,到了晚上死气沉沉闷都闷死了。”

  “等评完中级职称再说吧,反正没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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