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黑洞洞的。我在那里等待着。过去,过去怎么样呢?
——[法国]西蒙娜·德·波伏瓦《被遗弃的妇人》
在费文革那里红火才第一次体会到一点点属于家庭的味道。那是空气中没有火药味的,舒适宁静的一种日子。离开了母亲的责骂,红火感到身心轻盈得直想飞。她整日处在一种失重状态,轻飘飘地飞来飞去,忙这忙那,一点也不知道累。费文革有时攥住她一只白皙小手往自已胡子拉扎的脸上拍拍说:“我真想跟你过一辈子呢。”
“你这算什么?”红火的弯眉毛一时间扬得很高,把那只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回来说,“求婚吗?”
“就算是吧。不过我不要娶一个做饭收拾屋子的新娘,我舍不得你做这些事。”
“我从小做惯了的,”红火说,“我自己愿意。”
有一阵子他俩天天泡在屋里,哪儿也不想去。无论白天晚上,卧室的窗帘都是拉得死死的。他们不分昼夜地连续做爱,激情像火山爆发那样喷涌而出。红火像一个被压抑久了的人忽然之间得以抬头了似的,那么疯狂地扭动身躯,蛇一样的长发在空中翻卷漫舞,搅动着室内薄紫色的光线。红火在这种时刻偶然想起坟场来,觉得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红火还在家里举办了一次成功的PARTY,尽管来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可这丝毫也没影响她的兴致。她头天晚上就列好菜单,把要买的东西一样样写在纸上。她刚刚洗过淋浴,头发湿淋淋地沾着水珠,用一只彩色大夹子在脑后夹着,碎发像流苏那样七零八落地挂下来,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狮子狗。
费文革手里夹着一支烟,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坐着。红火忙来忙去的身影牵动着他的视线,他一连串地吐着长长的烟圈,那烟圈一点点地放大,放大,最后落在了红火的头顶上。费文革感到自己好像施了魔法一般罩住这个女人,又觉得这个女人就像自己手中的牵线木偶,你怎么摆弄她,她就怎么跳舞,并且还自以为很快乐很满足。
“想什么呢?我总觉着你憋一肚子坏水。”红火头也不抬地说。她正写到啤酒和饮料那一项,拿不定主意该买什么牌子的。
费文革说:“对了,我是憋一肚子坏水。”然后他怪笑着凑过来,“我现在就想释放释放,就怕你不让。”
红火推开他大叫讨厌。红火说你把我的账单都弄乱了。
费文革拿掉她手里的东西说,做我的老婆还要什么账单,你高兴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了。他抱起哇哇大叫的红火就往床上一扔,红火刚刚写单子用的一迭白纸雪片似地散了一地。
次日的PARTY上红火是出了风头的。红火一大早起来就嚷嚷着上街买菜,她穿了条短裙裤,裤管很大,远看就像超短裙一样。头发编成双辫式样,辫穗长长地耷在胸前,系了亚麻色的辫绳,这和她脚上那双细麻凉鞋相呼应,实在是野得可以。她一定要挽了费文革的手臂一道去,费文革最头疼陪女人上街买东西,但又拗不过红火,只得跟了去。电梯上两人手拉着手,相视一笑,电梯转瞬从十五楼来到一楼。
“你说别人会不会认为咱俩是一家子的?”跨出电梯红火问费文革。
费文革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来看红火。“你说呢?”他嘴角衔着一绺若有若无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的,“像咱俩这样还不算一家子吗?”
红火把头靠在他肩上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生气,我一开始跟你好是因为你挺有钱的。”
“其实我是那种不可靠的男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后悔我也认了!”红火窄沿帽下那双眼睛,深陷在帽沿的阴影里,那是至死不回的执拗神情,费文革感觉到这个叫红火的女人的确像火,有她烈性的一面。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同时也有几分可怕。
她在客人们面前显得落落大方,穿着也很自然得体,一点也不故做姿态。她给每一道菜都起了耸人听闻的名字,什么“墨菊”、“晚秋”之类的。“嗨,你这家伙行呀!”费文革偷空用胳膊肘顶顶红火。
“发型书上看来的,借用一下。”红火冲他调皮地挤挤眼睛。
“自助餐”过后有人提议要唱卡拉OK,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打出来的繁体字歌词和走来走去的泳装美女,有些客人在鬼哭狼嗥,有些客人捧着麦克风像捧着恋人,细诉衷肠。费文革哪儿找也找不到红火,最后发现她坐在贮藏室的一箱冰啤酒旁睡着了。
暑假一过天就有些凉了。
红火返校是在开学后的第三天。在学生放假的这段日子里,校园就像一所没人居住的大空房子,野猫繁殖,野草疯长。红火再回到坟场的时候,心情就有些一落千丈的感觉,宛若身体的躯壳从那十五层楼的电梯上走下来了,而心却丢在那上面了。
空调房间的好处在于不知道四季变化,红火整个夏天都是在慵慵懒懒的沙发上度过的,没有时间概念,昏天黑地。她有时贴身穿一条毛边牛仔裤,上身就那么裸着,她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空气里到处都有她皮肤划过的痕迹。她站在镜前观察自己,她想她目前的生存环境至少可以让她少奋斗二十年。说穿了人们忙来忙去不过是想改变环境,母亲一生都不如愿,她想干什么总也干不成,于是才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这样想来红火就有些理解母亲了。
红火整个夏天就做了一件事:催着费文革快点结婚。
那天费文革正打点机票证件准备飞往深圳。红火对费文革生意上的事从不过问,她认为那是男人们的事,不懂的人最好什么也别问。
“乖乖等我回来,这是房门钥匙。”
红火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不会来的。”
两人在路口分手,一个去飞机场,一个回到坟场。
红火回学校碰到的第一个人是王冰冰。冰冰穿一件白底黑点的人造棉直统大袍子,腹部已明显隆起,面目浮肿,眼睛一下子小了许多。她那黑白分明的影子让红火愣了一下,红火觉得有些不敢认她了,靠近她时有一股酸热的浊气。
“对不起红火,我们已经把你的东西搬到梅老师那屋里去了,校长催我们结婚,我现在成了这样子,不结婚也不成了。”
红火不敢抬头看冰冰那双浮肿的眼睛。红火走过那排墙皮剥落的平房,来到尽头那一间——梅超英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门敞着,显然是被人撬开的。房间里落满了灰,桌上放着一把梳子和一管唇膏,好像主人刚刚离去的样子。红火想梅超英死前一定是化了妆的,血红的嘴唇和她吊死那天穿的黑色衣裙形成鲜明对比。远处隐约传来秋千吱嘎作响的声音。起风了。红火想。
红火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梅超英用过的一些小东西放进一只纸袋里,抽屉里还有她的几封信。墙上那张照片是用镜框框着的,照片上那个女人神色迷离。红火盯住那女人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女人也在看她,目光森冷而可怕。红火把那张照片摘下来塞进抽屉,发现那目光从抽屉缝里射出来,转来转去总是跟着她。这天晚上红火把左晓军叫来陪她聊天。这院子里左晓军是她惟一信得过的人,有什么事都找他。左晓军带来两袋速冻水饺和一瓶啤酒。“你这儿有电炉吗?”他一进来就问。
“都是那死鬼的东西,我不敢用。”红火哭丧着脸嘟着嘴。
左晓军把墙角那只800瓦的电炉插头捅进去的时候,电灯光一明一暗飘忽不定,使整个坟场都显得风雨飘摇。热气逐渐冒了出来,小铁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你怎么还不去日本?出国这种事我可知道,夜长梦多。”
红火用勺子背在锅里搅着,锅子里的水旋转起来,饺子一个一个地沿锅边下下去,在锅里打着旋。
左晓军笑道:“什么夜长梦多,我无所谓。”
红火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懒得跟他多说,一门心思盯着锅里浮起的泡沫。那泡沫越涌越多,一个泡破灭了马上又有另一个更大更有规模的泡拱起来。红火胸中涌动着许多这样的泡沫。
左晓军说,我们何不把大雄两口子叫过来一起喝酒聊天,大家都挺闷得慌的。红火把勺子交给左晓军看着锅,自己转身去喊王冰冰。冰冰和大雄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俩走在一块的姿态让红火感到有些难为情。在阳光下一对男女呈现着做爱的结果。红火忽然对男女相亲这码事生起一股又是厌恶又是害怕的感觉。
四个人吃过饭便凑成一桌玩牌,但玩得有些心不在焉,东一张牌西一张牌地乱出,以聊天为主,最后话题落到左晓军的同屋数学老师雷国鸣身上来。
“听说他要到中关村数学所门口去摆擂台。他说他证明了一个世界上没人能证明的数学命题,可是没人相信他,都当他是在说疯话。”
大雄说:“科学院门口常常有扯大旗拉横幅叫嚷着要打擂的,其实有的人连初中水平都不到。”
“出牌,出牌!”冰冰挤着一双浮肿的小眼睛说,“管那些人干什么!”
雷国鸣的演算,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的心情就像雷雨前燠热的天气,烦闷不安。他总说胸闷胸闷,把自己的胸腔敲得咚咚响。“总有一天要出大事的。”左晓军甩了三张黑桃尖,像个面目严峻的预言家。
红火周末回家,又和母亲大吵一架。
红火现在一想起“家”这个字来,头皮就发麻。母亲瞪着一双灯笼眼等她回来,然后好戏就算开场了。
“又被哪个男的甩了吧?”她目光咄咄逼人,唾沫星子溅到红火脸上来。
红火说:“你干嘛不盼点好事呢?说话又那么难听。”母亲说我看还是出国的好,这种男的靠不住的。接着又说谁谁谁家的女儿已经在加拿大定居了,还说她同事的女儿如何费尽心机想要嫁老外的事,说得眉飞色舞。正在菜板上切菜的红火真想回身给她那么一下子——这一刀正捅在她胸窝子上。
她说着说着就不动了,唠叨声嘎然而止,然后是她那胖大的身躯砰然倒地的声音,连带着厨房的盆盆罐罐一起摔得粉碎。
“我杀了我母亲。”
红火被这念头吓出一身冷汗。虽然这念头像云彩似的很快就飘过去了,可还是在她心头留下阴影。瓦盆里装着一些剁好的排骨,积了小半盆凉水,有乌紫的血水漾在上面,红火对着那盆血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怀疑她神经有问题。”红火听到母亲正跟里屋常来的那个男医生窃窃私语。红火砰地推开门,两眼喷火地站立在他们面前。
街上的人全都木着一张脸,脸色像树皮。红火走得很快,她感到街上的行人纷纷闪出一条道来,呈人字型向两边分开。红火想不是别人疯了就是自己疯了。她在商店的镜子里终于看到自己的脸:面色惨白,下巴颏尖成了锥子,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红火上了一辆黄“面的”,歪歪扭扭总算到了费文革公寓。她靠在电梯的墙上大口喘着气,电梯上升的压力使她难受极了。
红火第一次使用这把钥匙。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她把门反锁上,然后颓然地倒在那张大床上不动了。就这样一直睡到晚上,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满天星星了。有风吹动窗帘,吹动红火的宽袍大袖,十五层阳台就像伸到空中的一只手,托举着一个临风而舞的女人。
红火看到远远近近的塔楼形状都很相似,还可以看到许多低矮房屋的屋顶,那屋顶的景象使人浮想联翩,那是暗的,灰的,沉寂的,死的。站在十五层楼的阳台上,红火忽然感到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那本护照是在衣橱里翻出来的。那暗绿色的封皮,红火曾经见过,并为之奋斗过多年。在红火对出国已经死了心的今天,这本护照对红火无疑是个不小刺激。费文革在红火面前从未提过出国的事,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左晓军离婚了,左晓军在跟红火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相当平淡:“她在日本又有了。”“无所谓。”左晓军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这句口头禅,他用这句话来概括一切,解释一切,这也可以说就是他的人生观。
在红火日夜盼望着男朋友回来结婚的那段日子里,学校里还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数学老师雷国鸣猝死在演算纸旁。红火视这件事为一个不祥的征兆。同样是经过了漫长的折磨和等待,他一心想去数学所门口打擂,她一心想嫁给一个男人。他的猝死并没有在学校引起多大轰动,校长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地说:“这回不用担心他到科学院门口去闹事了。”
追悼会是在八宝山第二告别室开的。气氛较为平静,没见有人哭泣。雷国鸣连一个亲属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大哭大闹。同事们为他戴白花,也是一出门立刻就要摘了的。他躺在那里好像还是平时胸闷的样子,两手放在胸前。这就是他劳碌一生的结果,其实什么结果也没有。一想到这儿红火双泪长流,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为死者,其实她是为自己。
红火在梅超英的屋里夜夜恶梦。她梦见费文革翻箱倒柜寻找那本护照时的情形,又梦见那本护照已经被她扔进火里烧掉了。乱梦颠倒,这又被红火认为是不祥之兆。后来事情一样样变为现实,费文革的一个朋友出事了,费文革害怕被卷进去,他已办好了全套的出国手续,随时准备出逃。
红火最后一次走近那幢十五层塔楼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就是这一回她又赌输了。她像一个屡战屡败的赌徒,一下子输红了眼,“我不要你的誓言,我要你带我走!”她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不放,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肚似的。然后她开始砸东西了,一阵乒乒乓乓过后,费文革抱着胳膊冷笑道:“你砸够了吧?”红火把最后一只茶杯扔向那面玻璃墙,整个家轰地一声裂成两半,所有的图案都扭曲了,裂变了,爆炸了。
红火是从十五层楼上一级一级走下来的,因为电梯坏了。她每走了一层,那一层的路灯便无声无息自动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红火想起自己巧遇费文革的时候,他就是戴着面具的,那是一个假面舞会,谁也看不清谁。
红火独自一人回到坟场。月亮很亮也很圆,红火下了末班车,走在回坟场的路上。红火发现路边的果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把叶子给脱尽了,树尖上光秃秃的,钩着一些长长短短被人扔掉的破碎的塑料袋,一片片被风舞动起来,像送葬的队伍手举白幡迎面而来。那支行走的队伍哑然无语,像潜在黑暗里的一支暗流,浩浩荡荡滚滚而来。红火想,他们是来为自己送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