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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天过去以后,留下的东西还是昨天的东西,也是明天将会留下的东西:我有永不满足的、不可测量的渴望,即渴望成为自己的一个同者又是自己的一个异者。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随着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春节的到来,北方上空铅灰色的雾霭已凝结成雪,它们沉甸甸聚集在那里,越堆越厚。枯枝搅起的北风越来越浓地具有了雪的味道,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风在城市上空一次次地掠过,打着响亮的呼哨。红火学校里早已放假,她已为出国的事跑断了腿,最后得到的消息竟是美国大使馆的“拒签”。“拒签”的理由是多种多样的,然而落到每一个人头上都宛若胸口中枪,一枪就毙了。

  红火盘腿坐在床上,等待窗外大暴风雪的来临。她两眼望着窗外无穷远的地方,脸色白得像纸。红火想起她从坟场走出来的时候,坟场通往学校那条路的两旁,成片的果园已化做焦炭样的枯枝,无数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得钩在枝头,像猎猎舞动的幡。那会儿红火心中就早有预感,却没想到坏消息来得如此之快。

  “你已经被人家美国人拒签了。”

  母亲的声音冷得像铁,在红火听来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红火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砰地把门一关。她要好好静下来想想所发生的一切,想想她自己。

  母亲的脸拉得很长。母亲把红火砰地摔上的门又砰地推开。“人家美国人不要你,你跟我发什么小姐脾气。有本事你跟人家美国人摔去,我养你这么大,我倒养出错来了。”

  她一口一个“人家美国人”,像钉子一样地刺痛着红火的心。她红火委曲求全了这么些年,和自己不中意的人睡觉,讨他的好,隐藏着自己的个性,只盼有一天能遂了母亲的心愿,当然那也是自己的心愿——但首先是母亲的。没有一个孩子像红火那样渴望成功渴望得如此心切,特别是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她们母女俩如此相像,相像得彼此仇恨,就像性情相近的虎和狼。有的时候一件事情明明是两个人都看好那样做的,可其中之一一旦说出口,另一个人便要条件反射似地立刻予以批驳。她们常对骂得痛快淋漓,然后忘了事情的起因。

  大年夜,天开始下雪。母亲和红火对坐窗前,一粒粒地扒着干硬的米饭,听窗外炸籽似的爆竹声一下一下响得炸心。母亲夹一筷子干煸鱼给红火,说:“来,年年有余,鱼是一定要吃一块的。”红火觉得吃鱼这句话也很扎心。

  红火吃过饭不到八点就上床睡了,房里没有点灯。母亲在另一间屋里轻手轻脚走来走去,动作轻得像猫。红火的每一根神经,被母亲的动作牵来牵去,刺得很痛。这一次“拒签”距下一次再签要等上半年,这半年时间怎么熬红火心中没有着落。坟场那地方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可是不回坟场她就得住在家里听母亲唠叨。一想起母亲那张脸,红火就感到头痛欲裂。母亲是把红火当成另外一个自我来看待的,她对待这个年轻的自我有一种重新活过的感觉。她必须要当当心心地再活一回,把所有的梦想堆砌给那个新的自我,她紧张得每一根汗毛都绷着,生怕这个新我再犯老我的错。红火从某种义意上说是理解她的母亲的,这就促成了她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每当听到她母亲唠唠叨叨地说谁谁的女儿又如何如何了,红火就会听到“哼,那算什么!”这样一个声音。她鼻孔里嗖嗖冒着凉气,两道弯弓似的眉毛眉心拧在一起,太阳穴突突直跳。每当这种时刻她都感到胸膛快要炸开来一样难受,她时时感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她逃回坟场。

  新学期红火的日子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盼信,写信,一月一次的越洋电话。红火已偷偷配了一把校长室的钥匙,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三午夜十二点她准时到那里去等远翔的电话。

  这一点富有刺激性的小秘密支撑着红火,她的心情又像开春的小花小草那样好起来。

  这年春天红火有过一次极其愉快的出游,是和冰冰、大雄还有体育老师左晓军一起去的。左老师妻子在日本,他刚调到学校来不久,一副无牵无挂一身轻的样子。

  红火却显得心事重重。同样是坐在门房等信,左晓军衔着一支烟,一条腿横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晃啊晃的,一张陈年隔月的旧报纸捏在手里哗啦哗啦响。红火却显得很紧张。墙上的钟已经停了,它一直停着,就像一成不变的看门人。

  “等你男朋友的信?”

  左晓军头也不抬地问。手里那张报纸翻过来调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红火说:“我怀疑我是网里的鱼,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挣不出去。”

  “这话怎么讲?这看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红火唉声叹气的时候,邮差来了。有左晓军的信,红火那位的没来。

  到附近农民的桃园去看桃花,是左晓军的主意。四个人背囊里鼓鼓囊囊塞了一些水和吃的东西,大呼小叫骑车而行,红火好久没这样放纵自己了。她哈哈笑出声来,声音好像不是从自己体内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别的什么地方。红火奇异地发现自从远翔走后,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那次出游使他们四人结成了较为密切的伙伴关系。红火和左晓军又有点同病相连的意思,相视一笑,都沾有春天的青草刚长出来的味道。坟场里到处长满青草,夜晚有野猫喵喵地叫。

  红火的愉快心情只维持了几天,情绪又开始低落起来。

  那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院子里的玉兰花瓣被风吹得东一片西一片。在月亮低下红火极清晰地辨认出那些花瓣,有的卷了边,有的已被风揉皱了。想当初它们开在枝头上的时候是何等娇媚何等光鲜,转瞬就要化做泥土了。不远处传来那架长满锈的秋千吱嘎作响的声音,一下一下刺着红火的耳膜。

  红火看到前面有个影子一闪便不见了。红火走过去看那秋千架,那用铁链子拴着的秋千板颓然地摇着。也许是风。红火快步离开秋千,边走边想。

  然而那晚使她最不开心的是,她竟没等到高远翔的电话。她总是摸黑等他电话的,那种近似于耳语的电话,是支撑着红火往前走的惟一动力。

  红火静坐在电话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部在月光下变成银灰色的电话,她好像在盯一个莫明其妙的怪物,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她甚至觉得她也许该换一种生活方式了,比如说接受欧亚非送来的鲜花,或和王冰冰他们结伙游玩,总之不能再这么傻乎乎地空等下去了。

  红火在回宿舍的路上,把那把校长室的钥匙用力向星空抛去,那枚在月光下银亮的东西,迅速化做一条亮线,然后倏地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有一条消息好像刮风一样迅速刮遍整个校园:有人自杀了!

  红火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喊:“不好啦!一大早撞见吊死鬼。”那人跌跌撞撞破门而入,把正在起床的王冰冰和红火都吓了一跳。

  事情是这样的:大雄一大早起来跑步,天还刚蒙蒙亮,大雄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吐了口隔夜的浊气,然后开始悠哒悠哒往大操场方向跑去。四周的房屋和树,正隐在早晨青灰色的薄光里,有一种肃杀晦暗之气。大雄跑得不快。大雄早起活动胳膊腿一向是以舒服为准则的。大雄年纪轻轻就有些发胖。王冰冰说,你看哪个男的像你?跟个孕妇似的。大雄一声不响就去练长跑了,每天早上早早起来,风雨无阻。

  大雄是那种以女人为中心的男人,在冰冰面前他完全没有了自我。走哪儿都说,我们冰冰如何如何,好像冰冰在他身上已经附了体,或者冰冰把他的大脑已经摘除了,换上自己大脑的一部分,他开口不说冰冰就说不出话来,冰冰不叫他做事他就觉得没事可干,只好把冰冰那辆24吋小红车搬到平房前面的太阳地里,端盆水来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地擦。

  “那辆破车你老擦它干什么?尽干没用的事。”

  冰冰觉得大雄有的时候就像粘在身上的一块糖,粘性很大但却没筋没骨的。大雄一大早失魂落魄闯进红火她们屋里,就被冰冰一顿臭骂:“干嘛你撞见鬼啦?”

  “还真撞见鬼了,”大雄说,“秋千架上吊死了一个女人。”

  红火立刻从被窝里伸长脖子问:“谁呀?”

  “穿着黑衣服,脸看不清楚。”

  “你真没用,”冰冰说,“专门跑来报信的,倒说脸没看清楚。”说着披上衣服踏拉着鞋就往门外跑,大雄随后追了出去。

  红火想起昨天夜里她到办公楼去接电话,路过秋千架时看到的那个黑影,觉得有些后怕。从早到晚那个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甚至能看到昨天晚上的一些细节,那架吱吱嘎嘎锈得几乎不动的秋千总在她眼前晃。后来红火听到关于死者的许多传闻,人们说她是希望一个个破灭才死的。红火眼前出现了一盏又一盏诱惑女人往前走的灯,走到跟前一看它们却又一盏盏地熄灭了。这件事使得红火的出国梦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红火先是一封一封连着往美国发信,一个月过去了,得不到半点回音。红火站在正午在太阳底下,发现自己的人影变得异常矮小。

  自从梅超英死后,学校里谣言四起,到处都传说闹鬼。弄得人心浮动,教员无心上课,有不少人暗地里倒腾小买卖。红火没事常和左晓军王冰冰大雄他们几个凑成一桌,弄点酒菜吃吃喝喝。红火她们宿舍成了整个学校最热闹的一间房子。梅超英死后,校长说红火你不是老闹着要单间吗?现在可以搬了。

  梅超英出门的时候,是把房门上了锁的。那把锁没人敢去开,红火宁可和冰冰挤着住。红火现在已完全和他们打成一片了,人要是一旦没了想法,日子就变得好过得多。

  这么麻木地过了一些日子,红火收到一封寄自佛罗里达的短信。不用撕开信封,她便可以想像信中的内容。何必受那个刺激呢。红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点火烧信。她看着一点点卷起的火舌,手指被燎灼得很痛。她心如枯炭地坐在床沿边上,望着屋子中央那一小撮纸灰。

  这就是我用五年时间换来的代价,她想。

  红火面对那一小撮纸灰整整一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她从抽屉里拿出三管口红。她靠着太阳的余光比较了一下口红的颜色,然后拿着一面月亮型的圆镜靠在窗口开始涂抹。

  她选择最苍白的一种粉底,在手心里旋得有些发热。她将粉白点在眉心、眼睑、嘴角,然后用一双灵巧的手细细地把它们揉开。她要在脸外面再塑一张脸,让从前那个红火消失,她要一切从头再来。

  红火从坟场赶到欧亚非家的客厅时,舞会已经开始了。说是化妆舞会,很多人却羞于装扮,仍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样子。红火在一个男人手里跳一圈,很快又转到别的男士手里去了。

  有个戴面罩的男人拥着红火跳华尔滋。那人跳舞有点像开车,驾着红火东撞西撞的,红火怀疑他面罩后面根本没长眼睛。他左一声“抱歉”右一声“对不起”,在红火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终于把面罩摘下来。

  “你还认识我吗,红火?”“费文革!”红火快乐地叫出声来。

  做汽车生意的费文革,最近刚卖了一辆新款跑车给歌星欧亚非,二人随即成为朋友。“怎么好事全让你们给摊上了?我怎么一样也捞不着?”红火撒娇似地大叫。红火期待着事情往下继续,费文革揽住她后腰的那只手果然越搂越紧了。

  几天以后,红火去了费文革的公寓。红火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普通套房里看到了一个女人最平常的一点点希望。那时太阳正在西边几幢高层塔楼之间夹着,城市正处在一种半真半幻的临界状态。费文革拥着红火,站在阳台上俯瞰整座城市。城市的尽头是青灰色的山,红火想起坟场来,好像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

  天边的火烧云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形状来,细长而又弯曲。费文革说,那是红火的眉毛。塔楼之间的太阳正在一点点地缩小,千丝万缕的光线也已经收尽了。红火知道接下来便是万家灯火,每一扇窗子里都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原本就这么简单。

  费文革在性这方面比红火以前所有的男朋友都要富有经验,他那毛绒绒的手背也是富有刺激性的。他把房间布置成森冷而又诱惑的紫色,天花板上有倒印的花影形状。卧室布置得繁杂考究。他的配色观念给人以新奇大胆的感觉,一点也不同于常人的什么蓝配白,红配黑。他说做人就得胆大心细,做常人意想不到的事。红火说很多人都在做汽车生意呀,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神秘。费文革说,我做生意跟别人不同。红火细究下去,他倒又不肯说了。

  他和别的男人一样也是弯腰先去解女人的鞋带,然后伸手再拉自己的领带,所不同的是,他表情中带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不像有些男人那样羞缩腼腆,或是粗暴性急,他把这事当成一门艺术来看待。他每一个动作都可以说是细致入微,很坦荡又很熟练。

  远翔走后,红火再也没有认真地交过一个男朋友了。和亚非有过一次蜻蜓点水的行为,也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往纵深发展,因为红火想起了她男朋友远翔。这样想着,她就停止了和亚非的亲昵行为。亚非并不勉强她,只是用一种略带孩子气的腔调说:“那我摸摸你总可以吧?”红火被他逗得直乐。

  费文革的亲吻和抚摸带有一种优雅庄重的味道,他是开着灯做这些事的。他一脸凝重亲切的表情深深地吸引了红火。红火在他的目光底下一点点地融化着,身上的衣服像绽开的花朵那样一层层地迸裂剥落,光润的身子很快就蹦到衣裳外面来了。

  在那种微紫的光线下,红火的皮肤像涂了釉那般发亮。费文革用舌头去舔那皮肤上的亮光,而那些亮光竟像液体那样四处流动着,像河面上浮动的星光。费文革接触过不少女人,放荡的,清纯的,妖媚的,各种各样的女人他都见过,但像红火这样的他却第一次见。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有感应的,可以启动的。费文革一边动作着一边想,女人和女人之间真是千差万别啊。

  完事之后,红火把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好。”

  “只要有这一次,你就再也离不开我啦。”费文革炫技似的口吻,让红火觉得有些好笑。两人又互相挖苦了一阵子,这才相拥睡去。红火深夜醒来,见窗帘没有拉上,不远处有幢大厦正在日夜施工,惨白的光线直射进来。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夜晚,红火想,但愿一切都能好起来。

  第二天一早,费文革开车送红火到学校。“以后不用你送,我自己坐班车就行了。”

  “也好,我正忙得脚丫子朝天呢。”

  冰冰怀孕了。冰冰找红火商量说,你看我是做掉好呢还是跟他结婚?反正早晚就那么回事。红火想也没想就说,你们结婚吧,我很快就要搬出去住了。冰冰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快就想嫁他了,他是不是特有钱啊?

  “你说对了一半,他人也很棒。”红火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仍能感觉一阵近似于旋晕的战颤。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学生们在操场上做课间操,那一个又一个小黑人影像梦一样地连成一片,使他们彼此之间分不出一点区别来。几年以后红火对男人的印像与回忆就是这样。

  红火把费文革的公寓当成了自己的家,她每天坐班车麻里麻烦地往回赶的时候,感觉确实像回家。她甚至热衷于买菜做饭,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那样有板有眼搞一大桌菜。红火从小做这些事情做惯了的,母亲一做事就要发火。母亲一边把手里的活计弄得砰砰乱响一边骂人,生活中儿乎没有一件使她顺心的事情,丈夫是个“窝囊废”,女儿“好吃懒做”,“一辈子没出息”。她总是烦躁不安,心情暗淡,脾气反复无常,一触即发。她动不动就暴跳如雷,一旦发起火来就不可收拾,红火屏息缩在角落里听她骂个够。那时候什么难听话都能从她嘴里飞出来,父亲是母亲的出气筒。父亲终于无法忍受,带着二女儿红玉调回了老家上海。从此这家人一南一北,互不来往。

  红火对妹妹红玉几乎谈不上什么印象,因为父母离婚的时候红玉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婴儿。红火长大以后也没见过这个妹妹,她像谜一样隐在时间的后面。红火关于父亲一家人的消息,大约都是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咒骂声中得来的。她从来不敢正面跟母亲提起有关父亲和妹妹的事,她怕母亲又借故把她的仇人全都从头到尾大骂一顿,而真正消受她那些仇恨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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