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是个小个子女人,短发,流海儿梳向一边,用一枚银亮的发卡别着,远看就像一颗随时准备流下来的泪珠,她说话的时候,脑袋喜欢歪向一边。她长得怪模怪样,说话小声小气。她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爱他的,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喜欢大夏天在背心装外面再罩一件褛空网眼线衫的女人,这种罗里罗嗦想露又不敢露的作派一点也不爽,有点像那句既想做什么什么又想立牌坊的隐喻。母亲说“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句话了,眼前这个女人爱章梓豪爱得发疯,我却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家里来了几个病人,把客厅占得满满的,我只好请小个子女人上楼来谈。她说你们家是开美容院的呀。我说是呀。她说难怪你长得这么漂亮。我想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长这样是天生的这跟我家开美容院有何关系,可是这句话这么长,我真是懒得说了。
“你爱他?”
“不。”
“玫瑰,你没说实话。”
“那我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呢?”
“你有男朋友吗?”
“有。”
“能把他叫来吗?”
“现在啊?”
“对,就现在。”
这个莫名其妙搅进来的小个子女人搞得我不胜其烦,我抓起电话恶狠狠地拨,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大崔在听筒里鬼头鬼脑地对我说:“我正开会呢,待会儿我打给你。”
我和那个叫麦琪的女人在午后闷热的房间里面对面坐着,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可乐,问她喝不喝。
她说,是冰的吗。
是。
我们对坐着喝起来。她开始讲述她和章梓豪之间的动人爱情故事,虽然有点肉麻,但我还是听进去一些,我虽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我决定帮她。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一秒钟之后,大崔的电话打进来。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他火烧眉毛似地问。
噢,非得出事才能给你打电话呀?我说。
“我不是这么意思,我正忙着呢。”
“那你就忙你的吧,这边的事我已经自己解决了。”
大崔说:“你屋里有人。”
“你怎么知琪的?”
“是直觉。我还知道那是个女人。”
我笑起来。大崔说,我挂了,真的很忙。
§§§二
我自做聪明地设计了一场约会,结果弄得一团糟。这个世界我越来越摘不懂了。我已经说过了,我虽不喜欢麦琪,但我决定帮她。我选择了最有情调的红屋顶咖啡厅,里面有红色调的格子桌布和弯把的铁艺座椅,我以为单凭这些,就可以撮和这对男女。
我先给章梓豪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了一些暧昧不明的话,最后约他见面,他很爽快就答应了。我让麦琪先别露面,我一个人坐在靠窗酌桌旁要了一杯咖啡小口小口啜饮起来。这时候,有个前额染着一绺紫发的女子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她就过去了。
等待她再次出现的过程有些漫长。
我穿了件南韩冰丝长裙,脚指甲染得很漂亮。我想她可能没认出我来,困为我一向穿短裙而很少穿长裙,并且我把头发梳起来也没像平时那样披着。隔着玻璃我看到一对情侣在吵架,他们那种认真投入的样子竟然让人生出几许羡慕。他们吵了一会儿又好了,男的的手放在女的的肩膀上,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拉她垂在肩头的头发。后来他们走了,又来了一对丑点儿的,男的奇瘦奇高,女的是个大脸盘。他们站在刚才那两个人吵架的地方继续吵,他们似乎没有和好的意思,他们站在那儿情绪激动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各奔东西,朝着不同的方向气乎乎地走了。
紫发没再出现。
我等着有些急,就擅自跑到后面去找。
我推开一扇转门,看见她果然在里面。
“阿梓紫?”
“玫瑰?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约了一个朋友。母亲一直在找你,有空你回去看看。阿梓紫垂着眼皮,说:我会去的。
我从转门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章梓豪已经出现了。“到底什么事,这么火烧火燎地把我找来?”
“给你一个特大惊喜。”
“特大惊喜?”
“是的。”
我让端咖啡的小妹把事先藏在包间里的麦琪请出来。
麦琪从暗处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章梓豪的脸,由明亮变得暗淡直至转向暴怒,这个过程快得如同晴空中突然来个霹雳,然后劈头盖脸下起雨来。
——她缠上我了,不肯放手。
——她不是真正的麦琪,她只是英文名字恰好也叫麦琪而已。
——她是个病人是个疯子……
暴怒中的男人,面部肌肉严重扭曲。面对章梓豪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见那个穿带红毛毛领子紧身裙的小个子女人,又倒退着走回到黑暗中去。
§§§三
后来这个暴怒的场面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红裙子女子从黑暗中走出来,又倒退着走回去,如同磁带的快进和倒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重复与轮回,进进又退退。
有天我跟大崔讲了这个故事,太崔说,一个女人主动缠上男人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特别是如果此女又有轻微的神经病,那就更麻烦了。他说他们办公室就有一位仁兄被缠上过,外出开会时认识一女的,回来后女的就狂轰烂炸般地给男的打电话,办公室、家里、路上,那儿那儿都不放过,一天到晚想约他出去,吓得那男的跟个特务似的,一天到晚手机也不敢开,家里的电话动不动就拔线,假装线路故障。办公室的电话委托同事先接,听听看不是她那男的才敢出声,这样躲了两个月,电话终于不响了,生活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可后来那男的听说,女的在一个月前已经自杀。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你睡着了吗?”
“没有。”
“在想什么呢?”
我忽然对他说:“大崔,那个男的不会就是你吧?”
他在黑暗中轻轻咳嗽了一声,用毛巾被蒙住脸,说:“你猜的没错,那男的就是我。”
§§§四
阿梓紫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在眼珠美容院的玻璃门外。她穿着一件过膝的半长牛仔裤,髙跟凉鞋,黑背心。整个人显得比以前更髙更瘦,面色苍白,一绺紫发高髙地挑过头顶,下巴瘐而尖,眼睛大而空洞,像是刚刚丢了什么东西。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上楼(时光倒流,过去我和她经常这样一前一后上楼),小夏拿了杯具来给我们泡茶。我说,你别管了,我们自己来吧。“真像又回到了过去。”阿梓紫喝了一口茶说,“还是那罐茶叶吗?”
“螬还在,里面的茶叶早换过了。”
阿梓紫说有一阵子她特别想回到美容皖来,可是她又觉得没脸再见我们,有好几次她都走到前面那条街拐弯的地方了,她说,她差不多都可以望得见眼珠美容院的招牌了,可是,她又犹豫了。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隐隐地向我胸口压过来,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有一种很可怕的猜測正在变成现实。它像一堵灰色的墙,原来被植物遮掩着,看不见,其实它就在眼前,稍一撩开点缝隙就能看得见,可是我没有,我一直自己骗自己,只当这堵墙根本不存在。
——我怀孕了,我当时着了魔,一定要生下那孩子。
——当时我们害怕极了,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没过多久,春日原野就离家出走了。
我断断续续听到阿梓紫在说。我一直以为春日原野是因为如梦而离开我的,没想到是因为阿梓紫。
她说他们一直在地下室约会。
她说他们无处可去。
她说,玫瑰,对不起。
穹顶游泳馆里空无一人,我穿着一套玫红泳装在池边上晃荡。没有人看出我心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我只想把自己埋进水里,那样的话就是哭也没有能看得见我的眼泪。
我的身体在向下坠落,我听到耳边的水花发出巨大响声,我的手碰到了池底,我看到我的腿在空中像飘带那样飘着,我出现了幻觉,我的身边在瞬间到达墙壁的另一边。
地下室里亮着一盖很暗的灯,我看见两个人坐在角落的草垫子上小声说话。
“有人在我家门口等你。”
阿威打我的手机,只说了这一句话,电话就断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我刚游完泳,头发湿漉漉的,不知谁在等我,估计是那个麦琪。
麦琪一见我眼泪就流下来了。
麦琪说她心里很苦。
麦琪说她在北京一个人也不认识,她住在一幢大厦的地下室里,里面到处都是管道,有时还漏水,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隔着玻璃我看见母亲和阿威在一起,不知在说一件什么事情,好像很好笑的样子。阿威站着,母亲在他对面坐着,因为隔着玻璃窗,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能看见他们说话时的表情。
麦琪还在哭,她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说,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她就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我,求我再给章梓豪打个电话。
“好吧。”我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她。
她说:“你给他打,他一听到是我的声音就不接电话。”
“都闹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知你图什么。”
电话响了几声才有人接,章梓豪听到是我的声音,像是有特异功能似的对我说:“是不女的又缠上你了?”
我支吾着说:“那你跟她谈。”说着就将电话塞进麦琪手里。
她对着听筒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