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凉的水气从脚底心向上蔓延,到处都是口吐凉气的怪石,那些怪石长着鼻子、眼睛和嘴,有些怪石长得极像凸起浑圆的乳房。我们沿着狭窄的石缝往回走,寻找出口,可是,越走前面越黑,我有一个直觉: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我们走得精疲力尽,又渴又饿。我们互相埋怨,认为我们之所以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全是对方的错。
——都怪你,偏要走这条路。
——我们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走不动了。
他说话的时候,四周折射出清冷的回声。
我站在原地不动,冷眼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我想我们一定走不到底,不如趁早分手了好。
我以为我在想这个问题,可不知为什么我竟出了口。
大崔听后大发雷霆,说我一定是迷上那个姓章的了。他说你还不承认你跟他睡过,没睡过觉会这样着迷吗,没睡过会这样不顾一切……
他反反复复说着这些,似乎忘记了我们此刻的处境。我看见四壁的怪石它们都在张嘴说话,它们说怪你怪你怪你姓章的姓李的姓王的他他他你你你我我我。这时候,我忽然冷笑一声,想起了出路。我和大崔在洞口分手时,彼此疲倦得已不想说话。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连再见都没说,就不约而同朝着两个方向走去。我很顺利地在附近公司上拦到一辆进城的大巴车,车上虽然很拥挤,但我宁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也不愿再见大崔。
回到家,我开始专心写小说不再出门。
我以为大崔会打来电话问问我什么,可是没有。自从我们在洞口分手,就再也没有一点联系,那个洞是个魔洞,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是恋人,出来的时候就不是了,这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章梓豪来过两个电话,并没有约我出去,只不过随便聊聊天。大崔一天到晚把这个人挂嘴边上,弄得我对他也神经过敏起来。星期天下午,我们全家坐在客厅里闲聊,母亲和阿威亲热无比地坐在一张大沙发上,身体紧挨着,小夏忙进忙出包狡子,她调饺子馅是一绝,蔬菜和肉的比例恰到好处,味道艳美无比。
章梓豪就是在我家最平静的一刻出现的。
他站在门口跟保姆说话,然后,保姆就把他领进来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就坐到了我家的沙发上,他跟母亲和阿威很从容地说着话,好像老熟人一样。晚上,母亲留章梓豪在我家吃饺子,母亲和阿威都很喜欢章梓豪,他们聊得很热闹,把我撇在一边,就跟没我什么事似的。我不知道章梓豪到底想干什么,母亲和阿威都接受了他,把他当成我男朋友了。
§§§二
章梓豪缠上我了,他认定了我就是那个跟他神交已久的“上海神秘女人”麦琪。我说我怎么会是麦琪,我上网只发邮件从来不聊天,我是玫瑰我不是麦琪我有男朋友他叫大崔。
大崔还是埤有电话打来。
我快要绷不住劲儿了。
我很想他。
每天我都要花很大力气管住自己的手指不去触碰电话机,只要手指往那些细小的按键上一放,弹奏出来的肯定就是那一串熟悉的号码,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大崔的电话号码。
我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的一首歌,曲和调都是懒洋洋的,中间插进一段实在的电话铃声,然后出现一个女声说“喂”、“喂”,说了两遍声音充满询问、期盼、渴求,但是,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声。因为这段插进,我喜欢这首歌。
大崔打来电话是在两星期以后。他声音平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儿。他说你得去影楼拍封面用的照片,一星期之内给我送来,美编说要用你的脸做封面。
我说,噢。
他说,你得快点。
我说,好。
本来我还以为他多少还得说点别的什么,可是没有,他连再见都没说就把电话给挂了。
化妆镜前亮着一盏灯。
女孩坐在灯下看着一本卷角的书。她的头发被染成稻草黄,但下面有一部分已经返黑了,就出现了黄与黑混合在一起的奇怪颜色,很像一块黄色的椰子皮盖在黑发上,动起来黑是黑,黄是黄。
女孩说:“化妆请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女孩把已经卷角的书又卷了一个角,然后过来给我化妆。她说你脸上有粉吗,我说没有。于是她开始给我的脸打粉,她的动作细细软软,我闭着眼坐在那张高椅子上昏昏欲睡。
这时候,手机在我包里闹腾起来。
我没理。
脸被人用小刷子刷来去的,没法听电话。
那人真有耐心,电话铃如一群会游泳的金属蝌蚪,穿透我的皮包跑到外面来,在空间狭小的化妆间里四处漫游,弄得人心烦意乱。
“你不接电话吗?”黄发女孩手里正拿着个五彩的调色盘,看起来她像是要在一张白纸上做画,而不是涂抹一张女人的脸。
“不接。”
“你还是接了吧。”
我拉开包的拉锁拿出手机。
章梓豪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他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正忙着。”
其实,我希望打电话的人是大崔而不是章梓豪。“晚上一起吃饭好吗?”“不了。”
“怎么了?”
“役怎么,就是不想。”
“吃顿饭又怎么啦?反正你也得吃饭。”
“改天再说吧我正在影楼拍照片。”
化完妆我被人领着去换衣服,着了几套衣脤都觉得不适合我,我想我还是就穿自己的衣服拍照得了。正式开始拍的时候,我已经没心思了,我忽然觉得我必须见到大崔,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我带着浓妆和假睫毛提着裙子在街上飞跑,很多人回过头来看我,我接连拦了两辆车车都不停,我决定步行到大崔家去看他,我觉得如果见不到他我一定会死。我走得汗流夹背,头发沾上了灰,变得厚蓬蓬的。
我的假睫毛、我的长裙子、我的厚重长发,它们统统跟着我在大街上跑呀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后悔在山洞里跟他吵架,后悔我跟他说的那些赌气的话,我不想再折腾了,见到他我会告诉我好想他。在快到大崔家的时候,我终于拦到一辆车,我一个跟头跌进去,催他快开快开快开,司机从扁长的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哪儿着火了吗?”
“比着火还急。”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全黑了。
“饿了吗?”他问我。
“想喝水。”
大崔摸黑给我去倒水。
几分钟之后,我听到厨房传来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我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赤身裸体跑过去看他。我以为他被开水烫了,因为他身上什么也没穿,如果被烫伤一定很严重。
“我没事儿。”
他听到我跑过来的声音。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我们赤裸着流着汗在厨房里站着,月光从有些模糊的窗子里透进来,如薄膜一般凝在我们皮肤表面,皮肤变成了一种雪白微青的颜色,嘴唇和睫毛都是白的。月光的亮度在增加,我看到他身后长出薄膜似的翼翅,厨房里的器物闪闪发亮,我忽然说出了那句话,我说:大崔,我爱你。
§§§三
临近午夜,我们一起出去吃东西,看见无数饿鬼也在外面吃东西,他们好像都刚刚做完了爱,掏空了身体,需要大量进补,一个个吃得分外投入。我们在一个很大的餐厅里吃饭,人挨着人背靠着靠餐厅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我下子产生了时间上的错觉,以为是在正午时分,大量游人涌进一家饭店,杯盘相撞,发出悦耳好听的当当声响。
我和大崔挤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吃各种美味,它们的色泽出奇地好看。他们说,有人在结婚,新娘子还没出场,新娘子好好漂亮呢。
§§§四
封面照洗出来,照得格外地好。发丝被拍成一丝丝的,清晰如画。取到照片,我立刻给大崔打电话,大崔也很高兴,他说一本书的封面太重要了,他说了两遍“太重要”了。我喜欢看到他工作时极端认真的样子,那种时候他一下子又变成了我的责编而不是情侣,大崔对我来说,是一个“情侣+土作伙伴”的男人。
想你了,他说。
我也。我说。
放下电话我正准备干点正经事,电话倒又响了,我以为又是大崔,就没没脑地对他说:“不行不行今天我有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对方是个女的。
“哦。”她说,“玫瑰,你不认识我,不过,有一个人是我们共同喜欢的,我想跟你谈谈。”
“我和你……共同喜欢一个人……谁呀?”
“章梓豪啊。”
“你是谁?”
“我是麦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