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点15分,母亲房间音响的收音机开着,里面传出伍佰乐队的“挪威森林”,说什么心中有片森林来着,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知这个“挪威森林”跟那本小说有什么关系。村上春树的小说曾经是春日原野最喜欢的,他走了以后,他的书还在架子上立着,没人动过。那套新版的村上春树精品集浅黄色的封面,簇新而明艳,站在深栗色的书架上,泛着淡淡的、与世无争的光泽。
在酒店房间里做的那个梦,我回家以后又出现了一次,情节不尽相同,伹故事的核心是相似的,都是在说那是一个赌,只要我把钱还给那女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我丈夫放回来。
我把那笔钱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它们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看起来就像一叠叠码放整齐的稿件。那个梦不断困扰着我,告诉我那件事的每次都是同一个男人那个在逃犯王了。
王了的脸和妮蕾小说中的脸相重叠,真幻难辨。王了说我是冤枉的,事实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现在有口难辩、有口难辩,他们、他们、他们……他和从前一样,总有无数个问题需要解释,好像全世界都在误解他,他是一个不成功的、窝里窝囊的男人,他猥琐着渡日,在猥琐中又偏有那么几分自傲,他不知道,傲是需要资本的,一边乞讨一边傲,就生不如死,处处要看别人白眼,积累怨气。他的怨气积累着、积累,终于有一天,来了个总爆发,他把气统统撒在那个小妓女身上。
他杀了人;
他逃跑了。
他藏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所听到的就是这些。
§§§二
我按照王了说的地址去找如梦的影视公司,我被蒙上眼睛去过一次,虽然当时失去了方向感,但总归还是有一些模糊记忆,我让出租车司机在那一带转了三围,然后看准一幢灰色髙层建筑,让司机在门口停车。
我没有记住王了在梦中告诉我的门牌号码和楼层,我只是凭直觉往里走,我想反正不抱什么希望,能找到那个女人当然好,找不到的话就当随便串了个门儿,又不损失什么,无所谓。
大堂的地板擦得很亮,浅色的大理石如冰面一般,人站上去稍一用力,就会从这头滑到那头去。冰面上行走着一些行色匆匆的男女,他们的脸枯燥无味,他们像打印机打出来的字一般千篇一律。
我正站在写字楼大堂里东张西望,这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个瘦女人把一张堆得满满的笑来朝我甩过来。
“哎呀,你来啦。”她说,“上去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那瘦女子裹挟上电梯。
从上电梯瘦女子就没再开过口,刚才堆得厚厚的笑脸现在也薄去许多,她身上的衣裙看上去就像用金属制成的,又凉,又滑,又硬。她紧贴在金属壁上,很快就与金属融为一体一身体不见了,就只剩下脸。
我猜想瘦女人一定是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另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她的老板让她下楼接的。这个猜想使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想知道她的老板将要会见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商业伙伴
旧日女友
隐密情妇
扮演这三个角色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我决定把我的角色演下去。
电梯终于到达楼层,“电梯坏了。”瘦女人扭过脸来对我说,“国产东西就是不过关。”我不知道她所说的“电梯坏了”是指电梯不能到达指定楼层,还是到达指定楼层后不能准确显示。
她用手指将那些看上去很新的按钮狠狠鼓捣几下,电梯门再次合拢,以平稳的、几乎感觉不出来的速度徐徐上升。
“到了。”
瘦女人终于吐出一口气,电梯门开了,我们下去。寂静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瘦女人走在前头,我走在她稍后一点左侧。她好像知道我一定会跟着她走似的,头也不回颇为自信。如果我此刻趁机溜号,恐怕也还来得及。但有个好玩的故事吸引着我,我的腿不由自主往前迈。
“梓豪文化公司”字样在玻璃门上做成很艺术的扁宇,圆弧形地一字排开。玻璃门很重,半圆形的不锈钢把手看上去像艺术品而不像一个实用的门。
瘦女人把我带一个房间,刚才初见面时的笑容又重新堆回到脸上,“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叫他。”
说着,她便闪身从侧门出去。
那人身体薄得像纸片儿,只轻轻一闪就过去了,仿佛门都没开,她就不见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会客厅里,大脑一片空白。房间布置得无可挑剥,窗纱透着薄薄的日光,办公室一尘不染,桌上的物件很普通,一台台式电脑,一只笔筒,里面插着五颜六色的一把笔,桌上有张照片,照片冲里,所以我无法看到照片土的人脸。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去看那张照片,刚拿起来看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照片上的人脸,就听到背后有人开口说话。
“是麦琪吧?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我——”
“你坐啊,我叫他们给你泡茶。”
说话的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和照片上的人是一样的,我拿着相框的手停在半路土,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于是我很尴尬地看他一眼,又尴尬地笑了一下。
刚才带我上来的那个瘦女人端了两杯茶来,一杯放在茶几上,另一杯放在魁梧男人的办公室上。“请喝茶。”她扭过脸看着我小声说。
麦琪是梓亲公司老板章梓豪神交已久的上海女朋友,他们约好今天上午见面,麦琪在电话里告诉章梓豪,她穿一件黑背心,而今天我恰好穿了一件带珠片的黑色背心,所以章梓豪就把我当成了她。奇怪的是我在章梓豪的办公室坐了一整天,那个真的“麦琪”却一直没有出现。
“如果我想让你做我的麦琪你会不会拒绝?”
临走,他说了这样一句,大概怕我尴尬,又补了句:“噢,我说着玩呢。”
§§§三
大崔又一次在电话里跟我提结婚的事,他说你看咱俩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飘着,有什么意思呢?我说可是我离婚还不到一年呢。他说不到一年又有什么关系?咱俩在一起,你好好地写东西,我好好做书,不出两年,咱们就能买上一套四室二厅的房子,你就可以从你母亲的诊所里搬出来,跟我住在一起。
我手里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儿神。
大崔说的不错,我承认他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想嫁给他吗?想来想去,这还是一个问题。
母亲最近无心照顾“眼珠”美容院的生意,她和大威经常一起出去,很晚才回来。我想他俩的关系可能已到了很深的程度,大威比母亲小很多,但看他俩在一起的样子很和谐,我真高兴。
母亲常说,每个人眼睛里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也许在大威眼里,母亲依旧年轻美丽,谁知道呢。父亲离家出走已经多年,大威是母亲的第二个男人。母亲近来热衷于布置房间,买了一条特别漂亮的上面布满星星的亚麻布床单,“好不好看?”她有点不自信地问我。
“当然好看。妈,我也想要那样一条床单。”
母亲笑起来很好看。
母亲说:“我女儿想要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硌噔”一下,记得当初我跟春日原野好,我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女儿想要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可是,我却过成了今天这副样子,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我在大崔的床上看见了跟母亲一模一样的床单。
星星,满床的星星,我坐在上面,有些头晕。他刚洗了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他用一块干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怎么样,还可以吗?”他说。“什么可以不可以呀?”
“屋子呀。”他说,“我花了三小时收拾的,你看效果如何?干不干净?”
我环顾四周,抿嘴笑道:
“凑和。”
“这还凑和呀?都累死我了。”“嫁给我?”
我再考虑考虑吧,做爱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说话,烟雾弥漫,他吸一口,我吸一口,然后我们喷出共同的蓝紫色烟雾。
大崔说:“嫁给我,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保证让你觉得很轻松,但又不会闲得无聊,人生忙了半天图个什么呢,还不就是图个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就会舒服?”“因为你不箅特别爱我,但也不讨厌我,这种状态是婚姻的最佳状态。太爱一个人,就会变得神经质,疑神疑鬼,担心这担心那,日子肯定过不好。当然,痛恨一个人也是不行的,像咱俩这样最好,真的,在一起肯定好。”
“你这种理论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是吧,你没听说过的还多着呢。”
“比如说呢?”
“比如说——”
他眼睛朝上翻,想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笑,“噗哧”一声笑出来,“比如”——没有啦!
§§§五
母亲宣布婚期:9月19日。
母亲说,没有什么特别意义。
夏天就要过去了,我的母亲就要嫁给那个比她小得多的男人。
我有一个可以一起聊天也可以一起上床的男友大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打箅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