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妮蕾的姐姐妮薇自杀的确切原因,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出来,包括她父母、她妹妹以及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妮薇长得跟妮蕾很像,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妮截自杀据说是因为受不了前任男友的纠缠,以死来抗争。她前任男友马儿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是一个很有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人长得很瘦,自我感觉好得要死,总以为自己长得好,所以后来妮薇把他甩了,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总要证明给妮薇看,他先是不择手段地挣钱,然后又办移民去了国外,在国外呆得不耐烦了又折腾回来,每天给妮糠打电话,自称是妮薇的“老公”,弄得妮薇整天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那个“老公”像阴影似的老跟着她,据说妮薇在自杀前精神已接近崩溃,那个“老公”变成一个无处不在的幻影,如影随形。
妮蕾告诉我,她和姐姐是有心理感应的,姐姐的死对她来说就像整个人已死去了一半,另一半也早晚会死去的。
“我的时间巳经不多了。”
妮蕾到底预感到什么,我不敢问她。
大崔安排了一个到山上开会的机会,他说那边环境很好,我们可以好好在一起呆几天。
妮蕾也接到主办方的邀请,但她推说自已近来很忙,不能到会。
大崔和妮蕾只是一般性的认识,并不很熟大崔对妮蕾的印象是“似乎随时随地化着浓妆”。妮蕾最近剪了一种边缘参差不齐的短发,有时流海儿用两枚银亮的小卡子别向一边,大眼睛忽闪忽闪,显得很精干。
妮营总是过多地使用睫毛液,使得她的眼圈过于幽黑,大崔对于她的“似乎随时随地化着浓妆”的印象,大概就是从睫毛液这儿得来的,大崔对妮蕾的印像似乎并不好,最起码是可有可无,而并不像妮营自我感觉的那样:“所有男人见了我都来电”。
我越来越相信母亲那句话: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早晨出门的时候,母亲已经起床了。
“哎,玫瑰啊,今天怎么这么早?”
母亲见我手中拎着个包,大概误以为我要去穹顶游泳馆游泳,其实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游泳了,我很怕在那儿再碰到梁诗涛,自从那回稀里糊涂和他上了床,就再也不愿见到他,也不愿想起这个名字。
“妈,我可能要在外面住上一段时间一”说完这话,我又觉得不妥,就又补了句:“到山上去开个会。”
母亲说:“去吧,去轻松几天。”又看看我手中姜黄色的皮包,说,“手提电脑就别带了吧。”
我和母亲站在门口说话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助手阿威正站在院子里晨炼,他穿着一件蓝球背心,手里拿着重磅碰铃,正一伸一屈地练着,胳膊上的肌肉很突出。
这“刻,这个男人使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个月之后,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极灵),母亲又跟我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点头的样子看起来是什么都听进去了。这时候,有辆擦得很干净的出租车轻飘飘地朝我们开过来。
“妈,我走了。”
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二
大崔在急救中心门口的那片空地上等我。
在我来之前大崔说已有三辆救护车呼啸着飞奔出去,这说明,至少有三个人离死不远了。但周围草地上的老人,依旧安闲地打着太极拳,还有一些人在遛鸟,鸟笼蒙着厚厚的蓝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离集合时间还有一会儿,我沿着花草护栏旁边的人行道,走走停停,听听鸟叫。树上挂着许多鸟笼,不同的鸟发出不同的叫声。
大崔从我身后冒出来,拍了下我的肩。
“哎,看什么呢你?”他说。我转身。
看到他的脸上一脸灿烂的笑容。“你吓我一跳。”我说。
他说:“拎这么多东西干嘛,又带着电脑呢吧?”
“闲着没事,就干点活儿。”
大崔凑近我小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闲着的。
“讨厌!”
这时候,开会的人渐渐多起来,大轿车也停在路边,人们陆陆续续上了车,主办方査了一阵人数,就让司机开车。
我和大崔坐在靠近车尾的一排坐位上,座位的靠背很高,隔离了前后排的视线,大崔和我可以挨得很近地说话,没有人会注意我们。
——最近在忙什么?
——在忙离婚的事。
——你们谈过了?
——没有。
——那怎么离?
——春日原野委托律师办理此事。
——这小子怎么这样?
——嗨,反正我也想通了,离就离呗。
——你签字了?
——签了。
大崔把脸扭向车窗,盯着车窗外的风景不说话。这时候,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开阔起来,有山峦的轮麻和碧绿的田野,有稀稀落落的一些房子。
这时,突然从车子的音响里滑出这样几句歌: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欢喜又害怕未来……
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眼里
……
风吹来的沙明明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风雨
……
这是妮蕾爱唱的那首《哭砂》,此刻耳边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噪音。他唱“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跟里”一句,使我忽然想到妮营唱这一句时的情景,她近来情绪很不稳定,上回大伙一起玩,她还哭了一次,就是在唱这首《哭砂》时哭的,没有理由,没有前奏,只是唱着唱着就哭了。
§§§三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妮蕾可能要出什么事了。妮蕾常说的那句话加了拟音效果似的在车内出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时间已经——
突如其来的一个急刹车,把我和大崔的头重重地撞了一下,思路也由此断了,刚才在车内听到的那个很大的声音不见了,全车的人都在议论,封底出什么亊了,要这么急刹车,还有人干脆说,该不是轧死人了吧?司机熄了火,推开车门,跳下车去。大崔扭过脸看着我问:“玫瑰,你没事吧?”他忍不住用手搶了下我的头发,“你的脸白得吓人。”
我推开他的手,摇摇头说:“没事。”
车子又继续开起来。原来是司机不小心轧到路当中的一条野狗。是狗就好,要烦了。
山庄到了,空气和环境确实很好,可是,空气好似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那该死的“预感”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甩也思不掉。
“预感”在上午开会的肘候就像一片别人看不见的云那样覆盖在我头顶上。我听到有人在发言,某网站在录人员嘀嘀哒哒往里面敲东西,有人拿笔在纸上沙沙记着,气氛严肃,我却脱离主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看到妮蕾正在凌乱的房间里整理手稿,她做得很认真完全没有察觉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某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盯着她看(我的视角有点类似于房间某个隐秘角落里的监视器,可以将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整理了很长时间,整理出一个鹅黄色的邮包(像炸药包那样大)。她用尼龙绳将那个黄色包裹横平竖直扎了12道,然后,那东西就方方正正地立在那儿了。
妮蕾还准备了另外一些东西:结实的麻绳、三个腿的圆発和一套她活着的时候从未穿过的新衣服,这些都是妮截在自杀前给自己准备的东西。据看过现场的人说,妮截在临死前有过犹豫,如果当时有个什么事情打断她一下就好了,比如说电话铃,这种平时有些烦人的响声,在关键时刻可能救一个人的命。
一想到电话,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管会场上有多严肃,我都想溜出去给妮蕾打个电话。
这个电话可能救一个人的命。
这样想着,我就理直气壮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幸弄出过于大的响声,几位领导都同时瞪着我。我心虚气短窝着腰弓着背溜出会场,掏出我的粉红手机拼命拨一个号码。
我拨了五遍。
电话发出奇怪的响声。
不是忙音,也不是通了没人接的声音,我从来也没听过电话会发出如此奇怪如动物怪叫般的声音。
这时候,我看到接近正午的阳光,将我的影子探成炭黑的一团,涂抹在小楼前面平展的水泥地上。可是,在我的影子旁边,竟然还有一条影子,我惊异地盯着那影子看了一会儿,影子忽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你给谁打电话呢,是给那个姓梁的吧?”
我回过头,看到大崔就站在我身后。
“你在监视我?”
“没有。我正好出来上厕所。”
“你给谁打电话呢?”他又问我。
“给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男的,姓梁的,行了吧。”
我恶狠狠地收了电话,转身就走,又被他一把揪了回来。这时候,人群从小楼里涌了出来,他们看到阳光下以奇怪姿势拉扯着的一对男女,他们当时,定以为这两个人正在打架。
人群从我们身边呈“人”字形分开,绕过去后又自动合拢。我们仍站在原地,人流已经绕过去了。
这过程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眨眼功夫,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
§§§四
夜晚下了点小雨。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等大崔。大崔刚才来过电话,说马上过来,可已经半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打他手机,没人接。
打他房间电话,还是没人接。
我想他一定是把手机扔在床上,人机分离,在离开房间正往我这儿走的路上碰上什么人了。给妮营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她肯定出事了,她切断所有与外界的联系,一心一意走姐姐妮薇走过的那条路。
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谁?”
“开门吧,是我。”
我把门拉开一道缝,大崔闪身进来。我刚洗完澡,头发凉凉地貼在脸上,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就这么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他说“你洗澡啦?”
“嗯。”
“那我也洗一个。”
那天那个可怕的“预感”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我在与大崔缠绵的同时,另一半大脑始终醒着,我看见妮蕾的细麻绳已轻巧地越过银白色的暖气管道,在那上面打了一个可以活动的活扣。
那夜我发出尖叫。大崔一直搂着我睡觉,他说我肯定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