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穹顶游泳馆的水蓝得发绿,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脚趾。几天前我染指甲,用了一种奇怪的紫色,这种紫色进入水中便会发出莹光,一闪一闪特别好看。母亲不大喜欢女人染指甲,所以在她面前我必须小心地套上丝袜,不让母亲看到我染的指甲。
自从我12岁那年,父亲毫无原由地离家出走,母亲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好多次我想跟母亲谈谈父亲,但每回喉咙口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强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母亲平静的脸后面,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母亲总是说,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这句话我听了许多年,每一遍听感觉都不一样。
我看着我的紫色指甲,一点点地沉人水底。当柔软的水波漫过我的胸脯,我出现了幻觉。我看见我躺在一张巨大的蓝色弹賛床上,身边的男子正在抚摸我。我对他说春日原野,你去哪儿了,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他不理我,俯下身吻我。他的嘴像吸盘一样吸附在我身上,大得吓人。我一直叫他的名字,我控制不了局面,他的嘴越变越大,几乎能把我整个地吞下去。
我看见我闪着莹光的指甲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跳动。
很美的紫色。
他用手指挑起我膝上的裙子朝里面张望然后他的手指变成了鱼,进入我身体。我拼命游泳,想游到池边,可是不知为何,我无法到达。我往前游一米,池岸就向后退一米,池岸就像阳光下不断融化的雪糕,快速变幻着形状。
春日原野的脸隐到透明的水后面,水虽是透明的,却把他的脸隐去一块,奇怪的是我看得见他的身体——平坦的腹部以及向上扬起的雄壮的男性生殖器,却看不见他的脸。我们在水中如飘浮般地交合,血液在血管中快乐地流淌,我们动得很慢,可以说是轻盈如没有重量的水草,但快乐却来得如交响乐中的强音,盛大而又强烈。
我渐渐向水底滑去,身体像光滑的鱼,我没有了呼吸。一开始眼前还有亮闪闪的光几道光闪过,几分钟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沉入最彻底的黑暗,没有尽头,没有边际。
——喂,你没事儿吧?
——她好像常来这儿游泳。
——快把她身体放平。
——她好像醖了。
我听到许多张嘴在同时说话,一张张陌生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有的人嘴唇很红,有的人鼻孔很大,有的人头发贴在脸上,有的人戴着样子奇怪的泳帽。他们围成一圏,弯着腰,看怪物似地看我。
我躺在人群中间,我丢失了我的蓝色大床。
跟我谈谈他吧?”
“你在做交换吗?”
“随你怎么想,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梁诗涛点上一根烟,靠在枕头上慢吞吞地吸着,我们听到一个男的在唱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唱得甚是狂野。刚才不记得开了音响,这时,不知怎地就自己唱起来,也许事先预设好的也说不定,他是一个诡意十足的男人,你永远猜不透他。
“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据我所知,一开始是如梦纠缠春日原野。”他的故事像这样开了头,他说:
“如梦是一个事业上很成功但一直没能找到爱情的女人。在她遇到春日原野之前,她一直不相信爱情。据我所知,在他们相遇的那个下午,如梦的整个世界都改变了,那天因为某一件事情,春日原野去了如梦的影视公司。”
“那天天气很好,春日原野穿了件浅灰色衬衫,简单而爽朗的打扮。他站在玻璃回廊里与一个职员说话,被坐在里间办公桌后面的如梦看见了,她问秘书外面那人是谁,秘书告诉她那人是《雪绒》杂志社的春日原野。秘书小黄我是认识的,他平时跟我挺要好,有时我们在一块喝酒,他会向我透露一点有关他上司的私人生活。当然那是在喝得有点多了的时候,平时不喝酒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跟我说他上司的闲话的,你知道狮子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人了,小黄是个挺不错的秘书,真挺不错的。”
“小黄说就在那天下午,他们两个见了面,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几天之后,如梦派小黄到杂志社去接春日原野,她单独请春日原野吃饭。如梦经常给春日原野打电话,差不多每天都打,有时一天打好几次。他们每次约会都是派小黄事先去打前战,订饭店,订船票、订机票,听说他们经常一起到外地去玩三两天,飞机去飞机回,很快的,所以,春日原野在某一时段离开北京你可能都不知道。”他顿了顿,手指一点一点地弹烟灰。在他怀里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我在复原某段故事,我在想春日原野与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中午,他们赤裸着,躺着,吸着烟,说着话。
梁诗涛接着说:
据说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公司里的人都传说春日原野是有家的,据说他妻子是京城很有名的一个作家。从那时起,我就试图认识你、接近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他侧过脸来看我,有些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吻我。而我却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力图回到他们当初的时空,那时候,我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们每天处在矛盾挣扎之中,他在外面要面对她,回到家里还要面对我……
回到家,看到大崔在我桌上留的字条。字条上字迹歪斜,是用次贴便条纸写的:“玫瑰,你去哪儿了?手机也不开,我在你这儿等了两小时,很为你担心。”
看过字条,我立刻给大崔回电话。他声音吞混,听起来正在午睡。我告诉他我早上去游泳出了点事故,现在好了没事了,他很关切地说不要紧吧。我有些做賊心虚,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滋味是不好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这样。
刚放下电话,就听到了敲门声,母亲咳嗽了一声才进门,也许她以为我房间里有人。
母亲说:“你刚才跟谁说话?”
“没谁呀,还不是在打电话。”
“你电话可真多。”母亲说,“哪儿有那么多可聊的。”
“妈,你今天没手术呀?”
“有病人待会儿絲。”
母亲按照原来职业的习惯,仍把来美容院的人称之为“病人”。她的“眼珠美容院”生意很好,这和她科学严谨的工作态度是分不开的。经过推箅我箅出父亲离家出走那年,母亲33岁,父亲34岁,那时候母亲是一个严肃而又忙碌的眼科医生,父亲离开她之前,内心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我至今仍很想知道。
母亲在写字台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一条白皙的胳膊拥在桌边上,非常静雅的姿态。母亲说:“阿梓紫怀孕了,可她从没有过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
“凭直觉觉得她没有。”
“妈,现在的人可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再不一样她也得有个男人吧?总不能凭空一个人她就怀孕了吧?”
我说:“那你就问问她,那个人到底是谁?”
母亲犹豫着说:“我正是为这个来找你的,玫瑰,我想让你帮我问问她。她毕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美容院里离不开她。”
“您不好开口问,我怎么就开得了口啊?”
这时候,保姆小夏跑来找母亲,告诉她预约的病人已经来了,正在楼下等她呢。母亲说,“好的,我就下去。”又转脸对我说,“玫瑰,你再好好想想,看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母亲走后我一直对着电脑发呆,两个男人的影子交错在脑子里出现,与阿梓紫有关的似乎只有这两个人,一个是医院的秦大夫,另一个是姓庄的男人,职业不详。
“这么巧啊,你也在这儿打车。”大崔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同我招呼。
我看了他俩一眼,说:“我是来找人的。”
大崔说:“我知道,我知道。”
大崔又说:“那本书写得怎么样了?”
我说:“到后四章了吧。”
“不错不错。”
当着那女的面,大崔连说话的调子都变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儿。我有些厌恶地扭过头,假装朝路面上张望。这时候,马路上开过来一辆调头车。我忙说:“大崔,你们先上吧。”
大崔说:“那好,我们先走了啊。改天我再跟你联系。”
我看着他俩并排坐进车后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我还是喜欢大崔的,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受?
刚进家门没几分钟,大崔就着急忙慌打来电话,他说玫瑰你听我解释——我都想象得出他后面要说的话,什么我跟那女人没一点关系啦,什么只是普通朋友啦,反正就那一套,我不想听,我烦透了。我拔掉电话关掉手机,脱掉衣服上了床。我不想听任何人解释,除非是春日原野对我解释他这些日子的行踪,我希望他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们从新开始。希望渺茫。
我还保存着过期的《雪绒》杂志,那上面每一期都有他的名字。现在巳换了新人,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母亲来我房间,告诉我两件事:一,大崔来过了,母亲没让他上楼。二,阿梓紫男友的事不要再査了,因为她已经离开眼珠美容院了。
阿梓紫不肯做人工流产。她是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开的。从那以后,母亲日日夜夜替她担着心,“怎么办呀,她一个女人,又没有结婚,带着孩子可怎么办呀。”
“总会有办法的。”我说。
在我眼里,春日原野是一个溺水者,阿梓紫是另一个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