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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地下防空洞 电话女郎如梦 助手

§§§一

地下防空洞的事,我是从保姆小夏嘴里听说的。那天下午小夏重新出现在厨房的灶台前,很专心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背冲着门正削着什么。看到她的背影,我觉得很惊讶,因为几分钟之前我还来过厨房,看到小孙正系着铁灰色的围裙,在多眼煤气灶上放着三只小锅,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香气四溢。(很浓的茶香。)

“在煮茶蛋吗?”

“是呀,要不要尝一个?”不等我回答,他就卷起袖子在其中的一只锅里捞了一个。他看着我剥蛋,忽然冒出句“那种电话停止了吧?”

“你怎么知道电话的事?”

小孙诡秘一笑,小眼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懵头懵脑地离开厨房,等我回过头来再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厨房里的男人已变成女人,小夏很安稳地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皮,嘴里还哼着歌,好像她从来就在那里。灶眼很安静地关着,没有任何刚被使用过的迹象。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向她打听关于小孙的事,这事解释起来既费力又麻烦,而且,很有可能是我刚才写小说写得过于投入,生理上产生了错觉,我可能根本没有吃过什么茶蛋,有三个小锅煮茶买的小孙,很可能三天前就已经离去。“地下防空洞你去过吧?”

我刚要走,她对着我的背影发问。

“什么防空洞?”

她的回答颇有些漫不经心:“就是你家地下呀,有个洞。”这时候,传来我母亲叫小夏的声音“小夏——”、“小夏——”一声声叫得很急。小夏飘一样地消失在厨房门口,剩我一个人对着削了一半的半盆土豆发呆。

在楼梯上,我听到自己房间的电话铃响。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跑,险些滑一跤,我在想象中的那个自己骨碌碌地滚下楼去,而另一个自己冲上楼梯,抢听电话。自从春日原野离开我,我一直幻想着他能打个电话回来,每次铃响,我就感到一阵紧张,怕他对我突然袭击,冷不丁打个电话回来吓我。

拿起电话却听到一个女声。

“喂。”她说,“请问是不是玫瑰?”

“我是。”

“啊,是这样的。”陌生女人声音从容不紧不慢地说,“给你打电话,是为了小说版权的事。”

“请问你是哪一位?”

“噢,我叫如梦,如意的如,做梦的梦。”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一种果汁饮料,音同字不同罢了。可是,她说的事情却令我有些兴趣,她说她要买下我的小说版权,我所要做的只是收钱,别的什么也不用做。在电话里,我答应明天跟她见面。她想了想,说了一个很复杂的地点,我的钢笔在小纸上记沙沙记着,记着记着,我突然然呵欠连天,我像被人催眠了,在一分钟之内跌人睡眠。有个穿蓝裙跳印度舞的女人,出现在房间深处,更深处的床上,有个被捆绑的男人。那种细麻绳的细细捆法,很像是女人所为。

小湄说:“看到了吧,那就是绑架你丈夫的女人。”

小湄说:“但你也别怪她,她是为了爱他。”

小循说:“因为我说了许多谎话,当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们觉得我还是在说假话。”

她似乎一直对着电视屏幕在说话,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刚才真实的景象不知何时被装进电视,女人穿蓝裙跳印度舞,背景是一张木床和一名躺着的男子。我弯下腰,一直想看清男子的脸,可当我离得越远,男子的脸就变得越模糊,像聚焦不清的镜头隔在我们中间,我与他总是隔着莫名的时空我无法真正看清他。

我醒来时,看到一张离我很近的脸。我很想把那张脸推开,但是我办不到,手和脚都像是被捆住了,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我怎么啦?

——我被绑起来了吗?

——是谁把我绑在这里,啊?啊!

“喂喂,你乱喊乱叫什么?”

那张离我很近很白的脸突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喂喂别喊是我,我是小湄呀。我意识稍微有了一点恢复,我淸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被人捆绑,我真的动弹不得,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是我把你捆起来的。”小湄神秘兮兮地说,“我在做一个实验。”

“实验?”

“是的,实验。”

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把雪亮的刀子,我恐惧极了,我想这小疯子她不会是想要杀了我吧?“放心,我不杀你。”

小湄总像是能看见我脑里面所想的东西,我一想,她立刻就说出口来。她站在那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近乎透明。

小湄向我讲述了她趁玫瑰熟睡之际,用细麻绳(我梦中见过的细麻绳)一点点将她捆起的详细经过。我这才发现,这女孩的语言叙述能力的确了得,她讲得细致人微,如同一段小说叙述,玄妙而又繁复。

她说:“我就是想试试一个人将另一个绑起来的过程是怎样的。”

“你能看见我的梦境?”

“当然啦。”她说,“那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我被人捆在那里,头昏昏地陷入玄想。我变成春日原野,而小湄,变成那个强迫我丈夫呆在她房子的歹毒女人。

§§§二



后来我才发现春日原野是被细麻绳细细捆着的。麻绳原来藏在床底下,大概捆过什么重物,解开后被人卷成一团塞进床底就再也想不起。我们都有把当时认为有用的东西往什么地方一塞的习惯,那样东西一辈子不会都想不起,上面落满灰尘。用来捆春日原野的那根绳就应该是这样一根绳,上面落满灰尘,有的地方可能还被水淹泡过,过后变得又干又硬,硌在皮肤上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麻绳渐渐地陷人肉里,解掉后会露出红肿的痕迹。女人的脸从始至终都被虚掉,我想看清她是谁,认识不认识,但我做不到,我好像置身于一个他们所在的环境之外的地方,我对于他俩来说,是一个无形的存在。

“你是从地洞里进来的吗?”

我听到玫瑰站在镜前跟小湄说话的声音。

“地洞?什么地洞?”

“听说我家地下有个防空洞。”

小湄使劲儿摇头,“没听说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玫瑰,自从春曰原野离家出走以后,你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

“噢?”

“真的,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看起来很不好,神情恍惚的样子。”

她看着我的时候,薄薄的单眼皮里包藏着一双冷静的、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她的目光好像先在冰箱里冰过,这种冰过的目光如金属一般凉,贴在我的面颊上我的体温在迅速下降,牙齿开始格格打起冷战,然后我听到有人貼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小声问我,你没事吧?与此同时,她继续将一些凉气灌到我耳朵里,这一下,我不仅牙齿打战,混身都抖起来,抖得像个技艺高超的舞者。

有个黑人女歌手正在唱一首她颇为拿手的歌,高潮区的到来使我感到紧张,她天生一条牛嗓子,喜欢在髙音区弦技似地上去就下不来。我必须赶在她髙潮到来之前将回声效果很好的音响关掉。

可是我没劲。

人软得像面条。

怎么啦?

我的思维在跑在跳,身体却动弹不了。

你发烧了,你发烧了。有人将完全相同的话说了两遍。

§§§三

女制片人如梦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但我始终未能和她接上头,她像个只有声音没有人形的怪物,两次失约使我对这个女人极为烦感,我想她可能是个神经有点毛病的女人,每次约了我,又不肯见我,她可能觉得这样做挺好玩、挺有趣,可我却烦透了。

最近一次约会是在商场下面的快餐店。下午,快餐店里生意冷清得很,只有一桌穿雪青色一模一样运动装的学生,一人买了一杯可乐在喝。他们像是舍不得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撮着,其中一个说了个什么笑话,大家笑得噗噗的,几乎把嘴里的可乐吐出来。

我坐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独自一人对付用纸杯装着的热咖啡。我没加糖也没加奶,我喜欢味道纯净的东西,手边放着一本书,时不时地看上一眼,其实,心思全在别处。有个穿白色丝绸衬衫、外罩深蓝缎面西装背心的女士,穿着一双好镶了金牙似的有包金在细跟上的鞋子,咯噔咯噔走得起劲。我想此人也许就是电话里的如梦也说不定呢。

穿细包跟鞋的女士走得很快,路过我身边的肘候,狠狠地用眼睛咬了我一口,好像在说“没见过漂亮女人吗?看什么看!”我赶忙低头,装做喝东西的样子,等我再抬头的时候,女郎已经不见了。

我低头假装看书,其实二点心思都没有,快餐店里飘过来一丝像流水那样忧伤的音乐,有个女人絮絮地唱着歌,我好像听过那女歌手的声音,但却想不起她是谁。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人,身上穿了件和我一模一样的黑恤,胸前有一粉一蓝两个女人,互为背影,互为幻象。她走过来,超过我,在我背后那张座椅上坐下来,也拿出一本书,做出等人的样子手里端着杯咖啡。我俩像对方的影子一样一模一样,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听到清脆的铃声从背后响起,然后,我对着前面又对着后面同时说:

“你好!我是玫瑰。”

女郎转过身,冲我笑,我俩同时合上电话。

“你好,玫瑰,我是如梦的助手杨漫雪。”

她转身坐到我这桌来,我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美,脸上有一些不甚明朗的东西,像是经历过什么特别重大的打击,海水退水,露出礁石。在她起身的时候,我看到她手里拎着的那只方方正正的手提包,我想象那里面可能塞满一叠叠的钞票,因为在电话里,我开价20万,出卖我一部长篇小说《迷狂季节》的影视版权。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给我这个数,如果他们真给我20万,我想我会到外面去买套房子,从母亲的美容院里搬出去住。

“你——”杨助手拖长了声音问我,“你能跟我走一趟吗?”

她的犹疑使我感觉到一种危险,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正欲上演,而我却还蒙在鼓里。

“跟你走一趟?上哪儿?”

“我们去一个地方,签一份合约,然后我们付给你20万元现金。”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表情显得过于淡漠,因此她所说的一切好像不是从她嘴里、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这才注意到在她周围还站着四名衣着精干的男子,他们个个像她一样表情冷漠,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跟杨助手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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