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出差期间,除了必要的应酬,我和大崔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里,隔着玻璃看外面美而淡雅的景色,说话,做爱,在宾馆一楼的餐厅里用餐,有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一直不返回北京,一直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天也不会塌下“大崔,如果我说我再也不想返回北京,返回到我原来的生活轨道中去,你会怎么想?”
大崔正悠闲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床上,阳光隔着朦脉的窗纱照在他脸上,使他的脸看上去端庄而且英俊。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爱眼前这个男人,看到他我常常会联想起春日原野,但爱是一回事,身体又是另一回事,它们有时是重叠的,有时彼此独立存在的。
“什么,你说什么?”大崔耳朵里塞着机的耳机,不知在听王菲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唱片。
“箅了,不跟你说了。”我正在整理随身带的几件行李,原本带的衣服就多,又在杭州稀奇古怪的店里买了一些,拉杆箱和行李袋都被塞得满满的。大崔摘掉耳机,从雪白的床上跳下来,走过来跟我说:“你不是说不回去了吗?还收拾什么东西?”
我们脱衣服上床,钻进雪白松软暖洋洋的去处。我们不分白天晚上地呆在床上,只要还有一点劲儿,就要做那件事,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什么事情上。我回想起有一段时间,春日原野也经常原因不明地晚回家,有时下午找他,也不开手机,想想他那时可能就像我现在这样,沉溺在泥潭一般的床上,没有心思和力气干别的想别的。
大崔的抚摸使我倒退回过去的某一梦境。
美容院二楼的房间,那夜寂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我已经睡了,春日原野说杂志社加班,很晚还没回来,我的小说正写到关键阶段,乱梦重叠,使我的睡眠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离奇情节,有时候,我睡着了如同醒着,坐在电脑前思绪飞扬,人物在里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我想睁开眼睛,可是我不能,我实在太困了,眼皮像被人用胶水封死一般,无论怎么使劲儿也睁不开。然后我听到那个人拖拖拉拉地漱口、洗脸、洗脚的声音。等一切打理完毕,那个人穿拖鞋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他掀起被子上了床
§§§二
“我想和你谈谈那个女孩。”“哪个女孩?”
“你不要装傻,就是那个小湄嘛。”
大崔说:“她有什么好谈的?你妈不是说了吗,这孩子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就是要你讲,讲得越详细越好。”
大崔说那个叫小湄的女孩是一个幻想狂,她幻想过许多角色,作家、演员、甚至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娼妇。她有点小才气,会写一点东西,但她确实没干过什么成形的事情,我敢说她连恋爱都没好好谈过就匆匆忙忙地写东西,结果可想而知。
我跟小湄是在通过网络认识的,我说她文章不错,她就非要见我。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她约我在首都体育馆前面见面,我去了,等了很久她才来,穿得衣服很怪,既不好看,也不难看,脸很白,单眼皮。首体旁边有一家叫做“今晚8点”的酒吧,我常在那里跟作者谈稿子,就把小湄带去那里谈话。
她用她那清淡的单眼皮幽幽地看着我,她那时的表情不像十九岁,而像九十岁。“真的没关系的”,她说,“你就把我当成那种女人好了。”
“哪种女人?”
“给钱就可以的那种。”她又说,“你可以带我走,随便去哪里,你怎么着我我都愿意,随便,真的。难道你不动心?”
我喝干净杯子里的酒,站起身来,转身就走。穿过一条小马路,又拐了两个弯,最终我发现还是没能甩掉那女孩,她像个影子似的尾随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真的娼妇,她是一个天生爱撒谎的人,她走到哪儿,谎话就随时编到哪儿,她像做白日梦似的,能把情节说得活灵活现,她老缠着我,不知怎么摘的,我竟也成了她虚构人生的一部分,她说她爱上了我,她说她将来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跟像我这样的人结婚。
“很可笑吧?”大崔停下来,点燃一支烟,“这就是我们故事的全部,你还有什么要问我吗?”
午夜1点,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怕铃声把大崔吵醒,慌忙柃起床头柜上的听筒“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细微的呼吸声,她就这么进着劲儿,不说话。
“喂,是谁呀?怎么不说话?”
过了几秒钟,对方还是不说话,我对着听筒说:“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哎别。”对方终于绷不住劲了,“千万别挂,是我呀。”
“你是谁呀?”
“我是小湄。”
“小湄?你怎么知道我们住的地方的电话号码?”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嘛,我有特异功能。刚才我耳朵发热,你们是不是谈论我来着?”
“你在哪儿呢?”“我在北京。”
小湄打来这个神神鬼鬼的电话,为的是告诉我她已经打听到春日原野的下落,她说春日原野离家出走并非自愿,而是另有原因。她说我丈夫可能被绑架了,被一个神秘女人关在黑屋子里。供给他吃喝,却不允许他与外面联络。小湄说我收到的那两电子邮件也都是那个女人编造出来的。
“信不信由你。”最后她说,“长途费很贵,我得挂了。”哎,你先别——
没等我把话说完,小湄那边已经“咔哒”一声收了线。小湄的声音还滞留耳边,她声音软软地说着可怕的话,她说绑架绑架绑架……黑屋子黑屋子黑屋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四周寂静无声,那个电话就像从来也没来过一样。大崔的呼吸声清晰可辨,没人可以证明刚刚有人来过电话。如果我现在把大崔推醒,告诉他有关春日原野可能被一个女的绑架的事,他一定会大手一搓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又在骗人了。”他肯定会这样说。
§§§三
我不知道这条黑暗隧道通向何处,对它的长度也难以预料,但我必须往前走下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的生活就像一本无头账,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和事每天都在增加,先是电话里的那个哑嗓子的不断跟我谈性的男子,然后又在穹顶游泳馆遇到另一男子。过去一直是工作搭档的男人,现在却睡在我身边。电话里冒出来的女人,告诉我我的丈夫被绑架了,他与另一女人在一起并非自愿。但我丈夫巳通过互联网向我发来两封信,说他一直在骗我,他的生活远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我一直在黑暗中呼唤春日原野的名字,没有回应。隧道依然很黑,来路和去路都看不太清,只有摸黑往前走,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感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两腿发软,心跳加快,前面好像总有什么东西阻住我,当我想去冲破它的时候,它又在更前面的地方等我。
我已经进入了类似乎于软海棉地带的全阻力地带,每往前挪动一步都很难。但我想我快到到达我想去的那个地方了,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进去。
我像在固体里游泳;
我像在液体里呼吸;
阻力,很大的阻力。
我挥舞四肢,我要冲过去。
头部接触到的最后一点阻力已被我冲破,然后我的身体像婢退壳一般,将皮肤表面一切多余物质褪尽。
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楼道里,我很怕此刻恰好有人经过此地看到我。好在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这里看上去像某髙级饭店的楼道,幽静,空寂,灯光柔和极了,我不敢低头看到自己的裸体,我知道它虽然美丽但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是,前面的事情我全都记不得了,我是在何处丢失了。
春日原野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生活中有许多事是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的。”
“可是,你是我丈夫,你突然从我身边离开,在此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就像你这个人在我家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就当我从来没来过、从来也没进入过你的生活吧。对不起玫瑰。你看,你规在又开始恋爱了,很快你就会把过去那一段全部忘掉,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关于“真正幸福的生活”,我有一番滔滔不绝的道白,我像一个被附着上角色的演员,身穿彩袍,大段大段的台词不加思索地众我嘴里冒出来,我说得铿锵,说得在理,说得激情澎湃。
当我庞大的激情烟雾过后,我才发现听者已经不在了。我正置身于一间黑暗的空屋子里,并且穿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