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崔打来电话,让我打开电视,他说此刻大屏幕上正有我放大了的一张脸。
我按开电视,看到自己的脸,我手里拿着电话,把嘴凑近听筒对大崔说了句“谢谢”。大崔说:“玫瑰的脸很美,我第一次发现。”
“啊?”我说,“节目做得怎么样?”
他说:“你没听清我的话吧?”
“没、我担心节目做得不好——”
“玫瑰,你别假装听不见,我是说,你的脸很美。”
电视的声音不知被谁调到了“静音”,我看到画面上的女人很认真地正在谈着什么。客厅里没人,平时这个时间,她们都聚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看连续剧,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都到哪儿去了。最近家里人越来越少,差不多都快走光了,以前家里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父亲在我7岁那年离家出走,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母亲创办了这家“眼珠”诊所,由诊所又演变成医学美容院。人渐渐多起来,我也和春日原野结了婚。
结婚后我辞去工作开始在家职业写作,事业一番风顺,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母亲的诊所很赚钱,我和母亲相处融洽,一有时间我们就一起到高档的商厦去买东西,然后母女俩一起吃饭,在外面逛一天才回来。
对于自己没有父亲,我一点也没觉得缺点儿什么,常有杂志上的专栏作者撰写骇人听闻的文字,说什么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他们孤僻,怪异,不合群,等等等,说得严重得要死,我倒觉得没那严重。我觉得挺好,挺不错。
我写作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心理问题。我只是喜欢这份工作,它适合我,而我又恰好有这份才能,所以我就干上这一行了。我和春日原野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他以前在文学杂志做编辑,他第一次约我去他的编辑部是在下午三点,我记得很清楚,下午三点是个奇怪的时间,因为它离下班时间很近了,一些慌慌张张的编辑正在往外走,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屋里等人。
那是一所灰色砖墙的老房子,有圆形拱门的小院里堆放着一些自行车,我走进去的时候,迎面走出来一群人,他们一边开车锁一边谈论某人的小说,那个某人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小说写得很不错,而后来因为写多了电视剧,把手写烂了,从此再也写不出小说来了,于是开始骂人,专骂名导演,谁厉害骂谁,谁得奖骂谁。
他们说:“瞧他当年那个样,管谁都叫老师,逮着谁给谁递烟。”
他们又说:“那小子再也写不出小说来啦!他完啦!”
语气里显然透着兴灾乐祸。
说完那番兴灾乐祸的话,那群人便像鸟一样,一呼啦地飞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地谈着话,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羞淫地站在院子里。
我有些害怕。
春日原野在电话里跟我说,他想跟我谈谈我寄给他的短篇小说。一想到我用钢笔一笔一划写在稿纸上的东西,此刻正摊开来放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桌上,我就紧张得要命。
那种薄而脆的纸,此刻正被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弄得哗啦哗啦直响。我出现在他面前,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双方都搞得很紧张,我怕他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够好;他怕我对他这个人不感兴趣。
春日原野大概是想找个杯子给我倒杯水,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找不着纸杯,然后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拉抽屉,“噢,在这儿呢。”他拎出一个装满纸杯的细长塑料袋,放在饮水机旁边,拿出一个来接水。
我说:“刚才出去的那群人,他们是你的同行吧?”
“哪群人呀?”
“喏,刚才在楼下自行车棚前碰到的,他们在谈论阿诺的小说。”
“很多人都在谈论阿诺的小说,这没什么,这很正常。”
我沉默。我想下一个话题他就该谈到我的小说了,所以我沉默。很害怕别人当着我的面谈我写的东西,那就像一个人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用力揉着,他是经不起这样面对面、脸对脸的揉搓的。
他说:“小说写的不错。”
我说:“谁呀?”
他说:“你呀!”
我听到桌上那堆稿纸又在哗啦哗啦响了。
§§§二
夜里,我小口抿着杯中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一边饶有兴味地读着一本书,那滋味宁静而又恬淡,收音机里在放着那英的新歌《做我自己》,音量调到很小,怕那英那大噪门吵到别人。我已经不再打听春日原野的消息,我想他大概是心血来潮回内蒙老家去了,说不定过几天自己就会回来。
就在那天夜里,我收到春日原野发自一个神秘角落的E-mail,详细描述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
下面是全文:(耳边突然响起的是梁朝伟和张曼玉的《花样年华》,不知为何,音量突然变大。)
发件人:春日原野
主题:给玫瑰女士的一封信
玫瑰:你好!
我已经离家一星期了,下了很大决心才给你写这封信。想了好久才想起你电子邮件的地址,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也没给你发过邮件。我知道你有午夜打开邮箱的习惯,所以我相信你会读到这封信。
现在我坐在一台陌生电脑前,心如刀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知道告诉你事实真相,你可能会受不了。但是,如果隐瞒事实真相,一直让你过着被欺骗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件事已经很长时候了,家里家外,我内心倍受煎熬,我既不想对不起你,又不想对不起她,我内外交困,我爱着你们两个女人——也就是说,我既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她。
她是一个平常女人,长相一般(可以说远不如你长得漂亮),不写任何东西,没有一点文字天才,可以说任何方面都没办沬和玫瑰你比的。我也不知是怎么跟她搞上的,也想不清楚她到底哪方面吸引我,因为一个偶然的工作方面的事情,我和她开始了第一次约会。谈的并不是很投机,可以说她是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女人,她当时穿了件非常低领的毛衣,白晳的乳房和中间一道乳沟隐约可见。我知道她不是那种故意穿得大胆暴露以此来引诱男人的女人,她那天恰好穿成那样,而我那天的状态又恰好不对(不知为何,异常渴望异性),饭店里有很多人,我竟然失控似地极想当众抚摸她。
我必须得管住自己,我不能在公共场合丢脸。于是我使劲按住自己的手,拿筷子的手扑簌簌地抖个不停,额头上冒出一片黄豆粒大的冷汗。
“你没事吧?”她眼神异常忧伤地看着我,问。
“没事。”我用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没事,就是太热了。”
她说:“是有点热。”
吃过饭她带我去了她的房间。事实上在去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她就靠在我身上,身体软软的依附着我,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我知道她也想要我(玫瑰,我知道在信里详细跟你描述这些是很伤你自尊心的,但是,我想还是把话尽量说清楚的好)。
她掏出钥匙开门,我看到她的手在抖。然后我跟她进门,一进门她就把衣服脱了,她显得很激动,我也是……后面的事我就不详细描述了,因为你毕竟曾经是我妻子,一个与我共同生活过5年的女人。
清醒过来之后我就想,我太可怕了,太不是人了,我这样做玫瑰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为了安慰自己,我把它当成是偶然的一次艳遇,男人嘛,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点艳遇的,当时我还以为我跟她再也不会见面了呢。
回到家,我的表情显得很镇定,我说单位里加班,杂志社的活儿总也干不完,你就信了。其实,如果当时你追问我、怀疑我,说不定我会说出真相呢,可是你没有,你是那么信任我,这让我既内疚又有几分得意。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到你在隔帘那端仍在滴滴哒哒地打字,我的心乱极了,我告诉自己必须跟那个与我莫名其妙上了床的女人分手。我还对自己说,也许不会有第二次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就接到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用嘴唇贴近听筒,用很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好想你!你下了班就来吧,一分钟也不要耽误。”
后来我变得越来越无耻,我甚至在她的床上给你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加班,可能很晚回来。你在电话里总是显得那么平静温和,关于我的事,我不知道你究竟察觉到多少,有时我想,在你平静的外表下面,也许隐藏着洞悉一切的眼睛,玫瑰,在你身边我感到很痛苦,因为你太聪明,太明白,其实我骗不了你,这一切早晚你会知道。
总之,一切错都在我,是我对不起你。
玫瑰,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坏了吧。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所以我要把真相都告诉你。离婚的事我希望能尽快办。把我忘了吧,是我先对不起你的。
信结束得很突然。没有落款也没任何可以找到他的线索。也许他现在正住在那女人家里,躲在暗处给我发邮件。也许他们此刻正在寻欢作乐。
我关掉电脑,把春日原野的那封信关掉。
我坐在黑暗里,四周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食掉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头。我借助电话机上的微弱光线,给大崔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知为何,竟有很大的回声。他说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然后他听到我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哭。后来我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有个人哭一哭也好,也好。那天我们几乎聊了一夜,我把春日原野和那女人的事都跟大崔说了。挂电话的时候,窗外的天都快亮了。
§§§三
春日原野的第二封信是在三天后收到的。
(仍然是用电子邮件的方式寄来,因此没有他本人的确切笔迹,我看到的只是电脑上方方正正的标准体。)
发件人:春日原野
主题:给玫瑰的信
玫瑰:你好!
收到我上一封信,你一定很伤心。我也很难过,但我觉得我还是最好把真相告诉你,这样做虽然残酷,但总比让你一直蒙在鼓里要好得多。差不多有两年时间了,我一直都在骗你。那个女人虽然不如你,但她吸引我,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一见到她我就把什么都忘了。
很多次回家面对你的时候,我都想说出真相。但是真正面对你的时候,我又觉得那很难。有时我看到床上熟睡的她,又想起家中的你,真比死还难受。
有许多次,从她那里出来,我不能马上回家,因为那样情绪不稳定,我怕你看出来。我一个人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冷风吹在脸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想回家,我想在马路上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不想面对任何人,特别是面对你。
我和她的关系,我们杂志社的一些人是知道的,有时他们请我吃饭,我也带上她去。她很会做人,她和他们相处得都不错。她越是会做人,我心里就越难受,觉得对不起你,在大家热闹的嘻笑声中,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无法收场的游戏。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陷人到这场危险的游戏中去,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是我配不上你,忘掉我,放开我吧。(邮件完毕,还是没有落款和属名。)
我把第二封邮件打印了一份给大崔看,我现在急需有一个人证明,春日原野提出跟我分手,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独自在狂想的结果,而是有人真真切切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明原因,然后提出跟我散伙。
大崔手里拿着那封打印出来的信件,简单看了一遍,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你怎么能确定这信一定是你丈夫发过来的?”
“为什么不是?”
“只要有你的地址,谁都可以给你发这样一封,比如说呢?”“比如说你的情敌。”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披头散发不断往我邮箱里塞邮件的女人,她打字的速度极快,噼里啪啦,一封接一封地敲信过来,我的电脑眼看就要爆炸了。有时我听到里面吱吱嘎嘎的异常响动,我认为,我很快就会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眼前出现了美丽的蓝色蘑菇云,渐渐地,那朵蘑菇云幻化成一张脸,却是一张丑脸。
(她是谁?跟我丈夫上床的那个女人吗?)
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丑陋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长得像屁眼一样多皱。我常常被这个女人吓醒,醒来后看到她仍站在床边。当她发现我巳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发出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尖叫。
墙壁上布满了刺,那是有人尖叫过后留下的痕迹。母亲说她什么也看不见,母亲穿着蓝色透明手术衣,将我的房间仔仔细细检察一遍。什么也看不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