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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4月1日:愚人节被骗的故事

§§§一

电话铃在黏稠的睡眠之中缓缓而行,我无法阻止声波在空气中穿行的力量,它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摇动我的胳膊和腿,最后它轻轻拍拍我的脸颊,震动我的耳膜,把我的从很沉的梦中拉回、摇醒。

“喂,玫瑰吗?”

一个焦急的女声,没遮没拦地闯入我的耳朵。

她说:“玫瑰啊,不好了,你妈被车撞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像有几百吨炸药放在里面同时引爆,满地碎片,我无法复原我的脑袋。

我胡乱地将自己的牛仔裤套在腿上,拉上拉链。又穿上衬衫、套了件宝蓝毛衣,冲到浴室去胡乱地洗了把脸。做这一切的时间最多只用了几秒钟,我从来也没这么快地起过床,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数都没数就扔进手提包。

外面太阳很好,阿梓紫正在门前太阳地里逗小猫玩,她头上那一绺紫发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猫咪——猫咪——

阿梓紫细细的声音在阳光下柔软如绸缎。我问她我母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姜大夫出去了”。这说明刚才小湄在电话里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听见手提袋在我手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看都不看就跳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小湄说的那家医院而去。

医院里浓烈的药味儿使人头昏,迷宫似的白色走廊里,行走着一些面无表情的白色女人。小湄说,我母亲被车撞了。我在寻找我母亲。我懵头懵脑头重脚轻,进了急诊室,悲剧气氛扑面而来,我被人当成病人家属,呼来唤去,一会儿去交费,一会儿再去补交另外一笔费用,正在我忙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推出来一架盖着白单子的病号车,我扑上去大声叫着“妈一”,然后趴在白被单上大哭起来。

三分钟之后,我发现自己哭错了人。

白单子底下是一个枯瘦的老头。

小湄笑模笑样地站在医院门口等我。

“哈哈,今天是4月1号愚人节呀。”还没等我走到她跟前,她就大声笑了起来。我没理她,径直往前走。她跟在后面一路唠喷叨叨说着话,什么“愚人节”、“你听我解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幽默感”之类,她的话像苍蝇一样,一会儿飞到我左耳边,一会儿飞到我右耳边,我走得很快,我以为她会一直跟着我,可是走着走着她人就没了。

我一个人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乱走,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上哪儿去,我心里很乱,街上更乱,到处都是人,没有方向的人。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被人愚弄着,也许——,真实的生活就是被人愚弄的生活,母亲不只一次地说过,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我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开出租车的司机似乎酷爱音乐,车上的音响里每跳出一首歌,他都要跟着醉心哼唱一番,如果是英文歌,他就用舌头在口中胡乱地打着结,合着节拍唱着“自创英文”,依然甚是陶醉。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这个司机看到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我有些无法想象,是满街狂奔的车,还是音乐给他创造出来的虚幻世界,或许比我们眼睛看到的更复杂。

“昨天,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因“愚人节”三个字受了刺激,再也哭不出也忧伤不起来。我木着一张脸,坐在汽车挡风玻璃前像个没心没肺的玩偶。

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她正穿着蓝色的手术衣,刚消过毒的两只手习惯性地支楞着,生怕碰到什么地方,弄脏了还得再洗。她看到我的脸,她说我的脸白得像死人,“玫瑰,你怎么了?”

我想起一小时前那个白被单下面被车撞死的人,忍不住哭起来。

——怎么了,玫瑰,出什么事了?

——丢什么东西了?

——和春日原野吵架了,还是……

母亲自问自己答,她身上飘过来相当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原本很想得到她的一个拥抱,或者拍拍我的肩也行,可是我知道她的手刚刚消过毒,她是不可能碰我的。

§§§二

4月1日愚人节之后,春日原野接连几天没有回家,我开始以为是所谓愚人节游戏,后来,游戏似乎被无限地延长了。

“请问,春日原野在吗?”

“哦,他?他可能一会儿就到,他一向上班很准时的。”我很少在上午把电话打到他们办公室,因为以前上班的时候,我知道上午九十点是办公室最忙的时候,我尽量不在上班时间打扰丈夫,没什么要紧事,尽量不打电话给他。

可是,4月2日这一天似乎有所不同,头天晚上,春日原野一夜未归,这种情况以前也是有的,但他总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打来电话,说明他的情况,要么和同事一起喝酒,醉得不成样了,就干脆在同事那儿凑和一宿;要么就是加班加到太晚,干脆就睡办公室了,总之一大早肯定会得到他的准确消息,像现在这样既不在办公室,又没有电话打过来,一次也没有过。

我相信了他们办公室同事的话,总以为过几分钟他就会来像平时那样来上班,放好手里的包,先顺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往家里打一个。

“喂,是我啊。”他说,“昨天真对不起,临时有点事,电话也忘打了,手机又正好没电,所以——”

我多希望有这样一个电话打来,听听他的声音我就放心了,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再睡一会儿,或者干脆去外面走走,到穹顶游泳馆去游泳。

每隔5分钟我就往他们办公室挂一个电话。

“没还没来。”

“他不在。”

“请等一下,哦,春日原野上午没来。”

每打一次电话,我的心就往下坠一次,混身上下越来越冷,从头顶一直凉到脚耻尖,我有时奇怪地盯着电话,等待它响,看那上面一闪一闪的、不断变幻的数字,心里莫名地紧张,我像被人用按钉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整整一天,没有他的一点消息,我先是沉住气,不想让家里人发现,中午吃饭的时候,跟母亲随口编了个瞎话,说春日来电话说,他可能要到外地去出差。母亲一边盛饭,一边问了句“上哪儿”,我好像没走神儿了,没有回答我母亲,母亲也就没再追问,把一碗盛好的饭放在我面前。

“阿梓紫到哪儿去了?”

“她出去了,咱们俩先吃吧。”母亲低头吃饭。

菜的味道很怪,一吃就知道是那个姓孙的替工烧的菜。母亲她们都说这小伙子不错,很会烧菜,我却一吃他做的东西就想吐。

§§§三

春日原野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电话像坏了一样哑巴着,我好像突然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连骚扰电话也不再打来,我的世界静得出奇,因为跟母亲说春日到外地去出差还没回来,母亲并没有起疑心。可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瞒多久,我很想找个局外人说说这件事。第四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在衣柜挑衣服的时候,我无意间拉开春日的衣柜,里面的西服套装像人一样笔挺挺地站着,下面的衬衫也叠得很整齐,从衣柜的情况看,他肯定是要回来的,因为他一样东西也没带,既使真的离家出走,也不至于光着身子连套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吧。

去穹顶游泳馆的路上,我看到许多急匆匆赶往公司的男人和女人,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了,竟感到有些新奇。我坐在一个有着花玻璃顶篷的漂亮店里吃早点,顺便用余光盯着路上看。

对面有个妆化得很精致的女人,手里拿着电话,一边小口地咬着炸糕,一边跟可能正在床上躺着的情人聊天。

“你起来嘛。”她说;“外面天气特别好。”

我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只听到她一厢情愿地撒娇。春日原野到底去了哪里,他生活中还有没有别的女人,是不是此刻正躺在床上,与另一个女人缠绵耳语,有没有女人像对面女人那样跟他撒娇,我不敢再想下去。

游泳馆里空荡荡的,水面如镜面般幽静,宝蓝色的水面在这时显得有一种肉肉浓浓的质感,像女人的皮肤,或者,像那种放了奶油的浓汤。我站在池边,凝望着水面,想象着自己在水面上浮着,随波逐流,然后去了很远的地方。

梁诗涛说过,这里有个神秘的通海入口,我很想通过那个入口进入另一个世界,去看看真正的海。

我等了三天,不见梁诗涛的踪影,我跟他是在这里认识的,除了这儿,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找到他,没有手机号,没有寻呼机,任何联络方式都没有。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替工小孙用小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玫瑰,有你一封信,我给放桌上了。”

我没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他:“小夏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个笑意从他嘴角迅速逃逸,然后他说(是一本正经地):“小夏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说完,他手里拿了块白抹布,一路抹了去,给我一个不可琢磨的后脑勺,让我琢磨良久。

桌上有果真放着一封信。信封很白,没有多余装饰,只有白纸条粘着我的地址,字迹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没有人为手写的痕迹。我用拆信刀拆开封口,希望里面能蹦出有关春日原野的消息。我熟悉他的字,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字,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奇怪手写体:“玫瑰:你好!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到穹顶游泳馆去等我(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我也知道你想问我些什么问题,我不想在信中告诉你,希望你到下面这个地址来找我,接到信以后你随时都可以来。”

(下面是一行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地址)

没有属名。写信的人知道只要一提“穹顶游泳馆”这几个字,就如同提到他的名字一样,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谁了。

§§§四

信中说的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有些神秘,但我还是想按照信上说的那个地址去找他一趟。在我去见梁诗涛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十分真切的一个梦,梦见我去见他时的情景。

我走在很长很长的楼道里,水磨石的地板透着幽蓝的亮光,我每走过一个门口,就听到门里有人叫的名字的声音,可是当我回头,发现那扇门关得紧紧的,我身后空空荡荡,很长的楼道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走。

我终于走到楼道尽头,推开一扇门。那扇门没有一点阻力,我一推就开了。里面很黑,我什么也看不清,就像走进了一个四面没有窗户的大壁橱里。这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人对我说:

“进来吧,我知道你会来。”

我问:“你是常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吗?”

“有人常常给你打电话?”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说他很渴望性,希望能跟我做爱,甚至在电话里他就忍不住要说那种话。”

“你害怕?害怕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喜欢?”

“你胡说。”

“你坐啊,往前走两大步,就有一张沙发。”

我往前跨了两大步,膝盖果真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这才发现我此刻并非置身于梦境,我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顺着膝盖下面那个那个软软的东西很快地坐下去。

“你丈夫不会回来了。”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声音平静地告诉我,“真的,他不会回来了。”

“你是谁?”

“别管我的谁,我约你到这儿来,就是想告诉你,别等他了,或者换句话说,放了他吧?”

“这是春日原野的他本人的意思?”

“可以这样说吧。”

“那你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自己站出来亲口说出真相?是他不再爱我了,还是又有别的什么女人了?他总该有个说法吧?”

接着,我又问他:“咱们可以开灯谈吗?”

“对不起,不行。”黑暗中传来男人斩钉截铁的声音。

男人又说:“我劝你还是放过他吧,他不喜欢你,你又何必总缠着他。”

“怎么能说是我缠着他呢,我们俩从恋爱到结婚,几乎没红过一次脸,怎么能说我缠着他?”

“没红过一次脸?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客客气气过日子,你们相敬如宾,你们是好朋友,但这不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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