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浴室里弥漫着浓郁的夏士莲香皂的味儿。由于我跟春日原野使用的香皂牌子不同,我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春日的领口和枕套上也常常飘着这股味道。春日原野不在家的时候,有时我会伏在他睡过的带有暗花纹的枕套上,闻那股特殊的味儿。
春日原野有时在浴室洗澡的时间很长,他的工作很累,所以泡泡热水对他的身体有好处。这天却长得有点过份了,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了,浴室里除了哗啦啦的水响,听不到别的声音。
我想到浴室去看个究竟,我听到自己拖鞋发出异乎寻常的响声。这是两天前我买的一双新拖鞋,在商场试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一脚踏下去就像踏在海棉上,一回到家它却发出咔哒咔的响声。
浴室里空空的,留有一股浓郁的夏士莲香皂味儿。电动刮胡刀还在架子上放着,还有他用过的毛巾……人却不见了。等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隔帘后面有人,我和春日原野的卧室和书房是通着的,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隔帘。
有人坐在我的电脑前打字。
我忽然感到恐惧,那里坐着的仿佛是另一个分裂的我。“是你吗——春日?”
我以为是春日原野躲在里面跟我开玩笑,我走过去,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然后“忽”地将隔帘掀开,里面是一张单眼皮的面孔白白的脸。
她坐在我的位子上,扭过一点脸来冲我笑。
“小湄,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敲了你房间的门,没有答应,就进来啦。”她颇有理地说。
“半夜了又怎么啦?”小湄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春日哥哥又不在。”
我听后一惊,“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
小湄从帘子里走出来,有一绺碎发掉下来,挡住她的左眼。她嘴里嚼着泡泡糖,说实在的,我可不喜欢随时随地嚼着泡泡糖的女孩。这么晚了,保姆小夏怎么会让她进来,春日原野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怪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我看见染着紫色睫毛膏的小湄胸脯比原来大了一倍,问她,说是刚在里面垫了硅胶。
三分钟之后,她就露焰了,她从胸罩里掏出一片晶亮柔软水袋似的垫片,朝空中一抛,然后冲我笑。
她真是个孩子。
“小湄,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她坐在那里,仰起脸来看来,一脸纯真。
“能不是帮我查查看,那个老往我家打匿名电话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她在空中吹了一个偌大的泡泡,“这个嘛。”她垂下极薄的单眼皮,“我试试看吧。”
§§§二
第二天下午,春日原野回来了。满脸倦意,没等我问,他自己就说,昨天洗完澡,忽然想出去喝一杯,不想打扰我写东西,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说着,他拉开冰厢找啤酒喝,我看到淡黄色的液体咕咚咕咚流入细长的玻璃杯,杯壁上沾粘着透明的白色泡沫,他很疲倦地垂着眼,傻乎乎盯着那些泡沫看。
浼饭我俩没有下楼吃,我让小夏弄了几个菜上来。母亲站在门口,眼神优郁地从门缝往里瞟。
“你们怎么啦?”母亲还没来得及脱去身上淡蓝色的手术衣,她的手虽然洗得彳艮干净,可我还是能从那上面看见残留的血。
“没怎么。”我说。
“不想下楼?”
“嗯。”
母亲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她很担心,我看得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难受。我当初从科研所退职,呆在家里开始写作,母亲也是用这种担优的眼神看着我,我很茫然,只想从下午就坐下来写东西。电脑是母亲给我买的,上面爬满明黄色的小字。
在我7岁那年,父亲突然原因不明地离家出走。我知道母亲担心当年那一幕会重演:我——春日原野,母亲——父亲。
春日原野用胳膊支着身体,一口口地喝酒。我看到他眼白上布着细红的血丝,我不知道他昨天夜里在哪张床上睡觉,又是如何醒来,可是,他阴着脸的时候又不好问他,他只是喝酒,一口口地喝酒。
“你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儿累。”
他的喉节动了一下,似乎要把什么想说的话咽下去。我埋头吃菜,小夏拌的那种透明的凉皮儿特别好吃,里面有切得像头发丝那样细的黄瓜丝,还有粘着红油的点点芝麻粒。春日原野却埋头吃那盘干切牛肉。我们的饮食习惯有所不同,我对牛羊肉不感兴趣,喜欢吃蔬菜,春日原野却正好和我相反。另外他能喝一点酒,一喝酒就不吃饭,空着肚子令人担忧。我盛了一小碗米饭吃盘子里的青菜。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我们隔着桌子各吃各的,仿佛离得很远,坐在地球的两端,一个白天的时候,另一个就是黑夜。
我们8点多种就上床睡了。
我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楼下电视剧的声音。春日原野洗完澡过来,头发很湿地贴在我腮边,冰凉凉的一块。他把一只手从被子底下伸进来,也是凉的。我的半边脸和一只乳房像被丢进冰箱里冻着,正在迅速变冷、变硬、变得麻木。
他的抚摸让我感觉陌生,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他的抚摸下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戴着浅灰色丝绸胸罩的女人。他的手、他的抚摸都透过我摸到另一个女人——昨天夜里,在这城市的某一角落,存在着我的假想敌。
§§§三
水流平缓,我躺在微波轻起的湖面,赤身裸体。我看见湖面的上空布满拳头大的星星,它们均匀地分布,如在一块蓝绸子上缀结的珍珠。水波漫过我的皮肤,如最温柔的抚摸。当我略略沉下去的时候,我眼睛里那些星星就变得模糊一些,当水波托着我再次浮出水面,拳头大的星星便逼近我的头顶,在离我眼睛很近的地方,不停闪烁。
只有躺在水里,我才能感到彻底的安静,电话铃、传真机、复印机、打印机,一切与我工作有关的机器统统消声匿迹。我被安静的水包围着,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我毫不费力地在水面上漂着,不去想开始,也不去想结束。我在水底下隐约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他似乎离我很近,只需稍稍一伸赂膊就能碰到我的皮肤。我以为我是赤裸着,其实我是穿着衣服。我的泳装是深得几乎发黑的蓝,领口和腰身处,镶着虎皮斑点的滚边,我的腿很长,头发轻浮水面。我看到湖岸变成做泳池边缘,星星变做穹顶上的玻璃灯,我原来是躺在穹顶游泳馆的水面——在想象中的湖泊上漂流。
男人仰泳的速度极快,他从我身边很轻盈地擦过去,像一条仰面朝天的鱼。我想起我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他通常也是上午来穹顶游泳馆游泳,一般来说这座游泳馆在上午是很少有人来的,水面上极为清静,到了下午和晚上,来游泳的人就多了。
从水里出来我才知道,整个游泳馆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说:“你常来这里游泳啊,而且也是上午。”
他身上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有些漫不经心地同我搭话。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看着很远的地方。这时候,我听到耳边有人告诉我他的名字“梁诗涛”。
“你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
“整天呆着?”
“整天呆着。”
那个叫梁诗涛的人极为短暂地交待完他的情况,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连浪花都不见他就游远了。
梁诗涛的奇谈怪论就是从那天上午开始的。他说这个游泳馆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它有一个通海的神秘入口,有小1股的海水不断地涌入,这才使得游泳馆的水蓝得那么特别。
他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那个人突然从生活中消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这个姓梁的人又来重复他,在我看来人物的出现和消失都带有蟝旋上升的意味,一个人在你生活的初始阶段出现过,然后消失了,那么过一段时间,他可能换一副面貌再度出现,就像一个人一转身换了一张脸,再度出现在舞台上,没有人认得那那张脸,他就可能顶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在台上撒欢儿表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天在家里呆着的?”他问我。我感到奇怪,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曾向他透露过,就算每天上午早锻炼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有不少人是在下午或者晚上上班的。
他看着我,冲我笑,然后他说:“你不愿说就箅了。”
我看见他背后的水的确很蓝,就又想起他关于通海的神秘人口那段奇怪论段来。有时,我独自一人潜人水底,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所谓海水入口(明明知道不存在,却抱着侥幸心理想要找找看)。穹顶游泳馆以它深水区的水深而著名,潜到下面的感到真是好,就像进入了远离地球的一个深洞,身体像被安全的棉絮包裹着,没有声音,无人打扰。
§§§四
我在水底想起春日原野,想起他近来脾气变得有些古怪,经常晚回家不说,还时常莫名其妙地不高兴。昨天上午,他往家里打电话,我来游泳馆锻炼,房间里的电话自是没接。家里的电话有两部,下面“眼珠美容”用的是另一部,是单设的。可是,如果我不在房间里,他把电话打到“眼珠”那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春日原野尽量避免跟我母亲说话,所以他不愿意往她们那里打电话。
“早锻炼嘛,可以跑步跳绳什么的,为什么非要去游泳?”春日原野昨天晚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这样问了句。
我对他说种说话口气很不喜欢,什么“为什么非要”,生活当中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实际生活是没道理可讲的,比如说春日原野为什么尽量避免跟我母亲讲话,他们俩个很少正面谈一件事情,母亲要说什么,就把我叫到一旁,嘀嘀咕枯说上一阵,然后我再转告我的丈夫。
春日要想跟我母亲说件什么事,他就会这样开口,他说:“哎玫瑰,去跟你妈妈说,那个什么就不要叫她买了吧,咱们自己买吧。”
每当这种时候,肯定是我母亲看上了一款新式样的沙发,或者一张特别适合我们的写字台,她很想买给我们,又怕东西买回来了我们不喜欢,所以她必要先和我们商量。
母亲爱我。
我也爱母亲。
可是,丈夫隔在我和母亲中间,有时让我左右为难……我不知在水底呆了多久,等我想要浮出水面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愁气,我赶紧向上游、向上游、向上游,生怕回不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我从水面上像一枚灵活的小海豚那样跃起,带出水花无数。在朦胧的水雾之中,我看见了他——梁诗涛被放大了的脸,出现在游泳池边。
“你怎么在这儿?”
“看你不出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你倒真挺会操心的呀。”
“噢噢,箅我瞎操心。”他不住地摇着头,看上去就像个负气的大孩子。我俩在池边的软椅上坐了一会,很轻松,并不想聊什么,就光呆着就挺好。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哎,你说,咱们俩个是不是有点儿太与众不同了?”“怎么啦?”
“上午九十点钟,所有的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写字楼里忙碌,电话铃响成一片,传真机、复印机不停地吞吐着纸片儿,人们楼上楼下乘电梯来回跑,可是,咱俩呢,却悠闲地半躺在这里,享受薪蓝的海水和舒服的躺椅,当然,这海水不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就把它当成海水好了。”
“你倒很浪漫。”
“你看我像什么职业。”
“职业?我猜不出来,我最烦别人让我猜这猜那的了。”“不愿猜就箅了。”
我俩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沉默着。在我想着我下午的写作计划,我总是在游泳之后头脑特别清醒,有好多特别新鲜的想法如泉水般咕咚咕咚往外冒,我的指尖追赶着他们,那些字如飞奔的小鹿,它们跑的特别快,我不飞快地奔跑起来去追,就追不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颇有专业游泳运动员水平的女人,一个猛子从岸边扎入水中,然后以非常漂亮的姿势用胳膊划动水面,溅起水花无数,人像鱼一样笔直前行,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原路返回。在这一来一去的折返中间,静静的水面变成了沸腾的海洋,仿佛不是一个人在游,而是有一个纵队的人在游。
一个女人来了来了来了
一个女人去了去了去了
水花一行一行一行
水花又一行一行一行
她反复重复着这样的模式,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没有任何目的,生活本身也没有任何目的,就是游来游去,只为游来游去。
“游吧。”他说。
“不了。”我说。
“我累了。”我又说。
“你是看人家游得太好,不敢下水了吧?”
“有点儿。”我笑。
他也冲我笑了一下,笑容相撞的时候,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