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春日原野有了距离感。从表面上看,我们还像平常一样相敬如宾,当着我母亲和美容院护士的面,我们从未有过争吵。阿梓紫甚至把春日原野当成楷模,说她将来要找男朋友,就找春日那样的。
只有我心里清楚,春日原野与我之间,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亲密,即使他进入我身体内部,我们之间似乎总还隔着什么。大多数时候,母亲总是等春日原野回来,才让保姆小夏开饭。如他晚回来,必定要在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打电话回来,母亲不希望他在外面吃饭。她说一家人,到了晚上总该一块踏踏实实地吃顿饭。
以前春日原野总是尽量赶回来吃晚饭,最近却有几回对家里说他杂志社的工作如何地忙,让我们先吃别等他,他在外面有应酬。
那一天,那通神秘的电话使我体内发生了变化,我比往常更加渴望夜晚的到来,渴望与春日单独相处。
哑嗓子男人的声音使我感到恐惧,我很害怕被人识破这个秘密,但我又不能控制那个陌生人来电话的量和时间,我只有静等,静等时间白白流过,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我的电脑上空白一片,我什么也没做。交稿时间眼看一天天近了,出版社又催得厉害,本来我应该头也不抬地一直写下去的,可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插人我的生活,他搅乱了我,让时时放心不下。
在春天的一个上午,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哑嗓子男人再次出现。
其实我已经醒了,只是赖着,不想起床。那只竖插着的分机,就在我枕边的床头柜上,伸手可拿。上午十点,一定是出版社打来的电话,崔编辑总是催催催的,他姓“崔”真是姓对了。
当我打开分机,凑到耳边一听,哑嗓子男人的声波如水柱般直灌进我耳朵。
“你好啊,还没起床对吧?”
“你看得见我?”
“我虽然看不到你,但我用意识感觉得到你,我真想摸摸你……”他还是那一套,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来,他说认识我,但我对那个声音一点声音印象都没有。崔编辑的电话在两分钟之后打来,问我能不能下午抽时间见个面。我说行,我下午没安排,就下午见面好了。
§§§二
我在三联书店的咖啡座里,一眼就看到了穿红色灯心绒衬衫的大崔。
大崔长得很高,是我的责任编辑里个子最髙的一位。他做我的责编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们相处得不错。
“玫瑰!”大崔朝我高高地扬起手,嘴里做了个“玫瑰”的口形。四周的人全都在静静地品着咖啡悠闲地读书,有一些目光冷漠的孩子在一旁鼓捣电脑,这是一个幽静的、不宜大声说话的场所,所以大崔像个哑剧演员似的只是做了个口形和动作,并没有真正发出声音。
我穿了件深色弹力牛仔布的长袖裙,外罩一件带兜帽的薄毛衫。皱皱的白袜子,下边是一双棕色画头皮鞋。裙与袜之间,只露了很少一截小腿,我喜欢自己的小腿,因为小腿形状挺漂亮。
大崔眼睛亮晶晶地看我一步步地走近。
“好漂亮呀,你今天穿的。”他说。
我冲他笑了一笑,把手中的包放下,用手在身后撸了一下裙子,然后坐下。
“讽刺我吧?”
“漂亮就是漂亮嘛,我说的是实话。”大崔仍眼睛亮亮地盯着我的脸。我喜欢他看女人的那种眼神,坦荡荡的喜欢。
“茶还是咖啡?”
“来杯红茶。”
大崔就伸起他的红色灯心绒长胳膊来招呼小姐。小姐细瘦灵巧,像枚枣核似的移了过来。大崔为我点了杯红茶,自己要的是咖啡。他说最近怎么样,忙不忙,稿子写得怎么样了。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就像装了麦克风似的,有着低低的、浑厚的、好听的回声。
枣核似的女孩端了杯茶来。我注意到电脑旁边的灯很好看无人上网,空着的电脑像一扇扇亮着的小窗户。
“稿子写得不怎么顺利,最近老是接到一个男的骚扰电话。”
“骚扰电话?”
“是呀,大概是一个整天闲得没事儿的无聊男人打来的。”我喝了口红茶,注意到茶杯上有一道浅浅的口红印。“他认识你?看过你的书?”
“什么呀,根本就没漫无边际地瞎聊。我现在一天到晚担心他会出现,脑子都出毛病了。”
旁边有一个正在等人的男人,他的发际线两侧已出现明显的“退潮”痕迹,只剩中间一块岛屿似的黑发还在那儿撑着。他大眼睛双眼皮,脸型微胖,不知道他发出声音来是不是哑中带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躲在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就应该他那种长相)。
走了一会儿神儿,我又重新回到桌面上,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用那样一种眼神儿看我,我和大崔虽然很熟,但实际上也不常见面,连电话都很少通,平时各忙各的,想起打电话时候,肯定是有事要谈。
“玫瑰。”大崔说,“你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呀。”
“我?没有啊。”我连忙收回心思,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个隐藏在暗处不断打来骚扰电话的男人。有个像是专程来上网的女孩,背着个很小的双肩背皮包,径直穿过我们身后那排桌椅,直奔靠墙边上的那排电脑终端而去。
女孩穿着条像纸一样白、带亮光的短裙,那种耀眼的白色在这个季节显得挺乍眼,刚刚开春的天气,街上很多人都穿着羽绒服,女孩却只穿了件浅蓝带兜帽短袖毛衫,下面是一条亮光闪闪的白裙子。这一身虽然不合时宜,倒使她显得异常清纯,有一种娇艳欲滴的韵味。
那个女孩在电脑旁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哎,过来,小湄。”大崔忽然抬起脸来同她打招呼。
“你们认识?”我问。
“是呀,我今天就是为小湄的事来找你的。”
女孩静静地、面无表情地朝着我看着,大崔说:“坐啊”,这才在大崔边上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她的动作轻盈无声,包括拉椅子、坐下来,都没弄出一点声响。她像一颗冷水珠或者一团空气那样轻盈,让我感到异样。
“张小湄,我的朋友。”大崔说,“这位是玫瑰,我的一个作者。”
两个女人目光碰了一碰,但很快就跳开了。大崔在一旁大致介绍了他要我与张小湄认识的原由,他说小湄跟他说了好久了,想去“眼珠美容院”做个美容手术,听她说“眼珠”是很有名的。“这个我可不太清楚,通常来说我对你们女人的事总是知道得很少。”大崔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说。
§§§三
把小湄带回家的过程,使我感觉到了这个女孩的奇异。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电车上几乎没什么人,我带她上车,帮她买票,然后我和她坐在那排单座的座位上,我坐前面,她坐在我身后。等到快下车的时候,一转身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我愣愣地望着身后的空座,觉得那个叫小湄的女孩实际上并没有下车,她只是在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用某种方法隐蔽了自己的身体,她可以看得到我,而我却看不到她。果然,下车的时候,我又在原来的座位上找到了小湄。“玫瑰,你头发真好。”她靠在车门旁说了这样一句,车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地关上。
她问我:“你住在美容院里?”
“我住在二楼。”
她“哦”了一声(含糊其词的一声“哦”)。我把小湄领进诊室的玻璃门,交给女护士阿梓紫。
我怀里卷着个大牛皮纸袋上楼,迎面和正急匆匆往下走的人撞了个满怀。春日原野正如一头猛牛似地冲下楼梯,不、小心撞倒我身上来,人倒没什么,可纸袋里的稿纸散了一,地。
“你看看你。”我有些生气,“大白天的见了鬼啦?”
春日原野弯下腰,一边检地下散成一片片的纸页,一边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的声音,就想赶快下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怎么跟几百年没见面了似的——至于嘛。”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喜的。因为前段日子春日原野一直在忙杂志社的事,两人关系似有些疏远。捡了稿子,春日原野腾出一只手来拉我,我们手拉手上楼,那一刹那感觉极妙,比真实地做爱感觉还要好,仿佛我们不是回家,而是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春日原野关上门,拉上窗帘,兴冲冲地过来抱我。我一门心思都在我那堆弄乱了的稿纸上,他打开音响,里面传来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新歌:大约是一个美国人在唱想象中的中国,开场音乐凄美无比,如蓝色丝绸在傍晚的暮色中招摇,可到了后面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用中文说的“一二三四”真是可笑,把“二”说成了“饿”,逗得我直想乐。“你笑什么?”“我没笑你,我笑这歌。”“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没有。”
我和春日在光线亮亮的白天里接吻,像走进银幕的一对男女,做着别样的事情,有种不真实的幻感。耳边的音乐转成了流水似的古典乐(每当有什么声音需要掩示,春日原野必定打开收音机)。楼下母亲可能在给那个怪怪的小湄做手术,也许没做,因为眼珠美容院的名气挺大来做的人大都需要预约。
电话铃在我们正热烈的时候响起来了。
(电话铃的声在这儿听来比较刺耳。)
我腻在春日原野怀里,犹豫着该不该接。他把我搂得很紧,其实我是动不了的,但我的一部分念头还是被那个嗡嗡叫着的东西牵走了,想象着可能有什么人找我,大致可能是哪一类的事。
§§§四
我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春日原野吸了一支烟。“下午有个电话,我一接,他又不说话了。”春日原野搂着我靠在枕头上说话。“是吗?打错了吧。”其实我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也想跟春日解释一番,但一想到要从头说起,又忽然觉得懒。正说着,电话又响,春日示意我来接。电话是大崔打来的,大崔问小湄的事怎么样了。春日原野搂着我,使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
大崔忽然问:“攻瑰,你干什么呢?”
“哦,没、没什么。”
我伸手摸了一下春日原野腮边的胡茬,对大崔说我正在电脑前写作呢。
挂上电话,我支起身子来盯着春日原野的脸看。
“哎,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怎么,不愿意让我早回来呀?”
“我是觉得你今天很奇怪。”
“前段时间单位里的事太忙了,老加班,也没功夫好好陪陪你。”春日原野的一番话,使我和他之间的“隔膜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我们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彼此信任,亲密无间。
我们下楼的时候,一家人都在等我们吃饭。我顺便问了一声小湄,她们矢口否认见过这个病人。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来了又走了,还是根本就想找借口到我家来看看,真是让人搞不明白。
“小溫的手术给她做了?”
“没有。”母亲说,“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恐怕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给她做。”
客厅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沙发对面的大屏幕电视里正播放着虚无飘缈的,那种跳动很快的画面,似乎很不适合我与母亲之间的谈话,谈什么都显得多余,我俩默不作声盯着屏幕发了会呆,母亲忽然开口说道:“那个女孩子心理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又道:“‘眼珠’的声誉很重要。”
“她心理有病?”
“是的,是个病态女孩。”
“我怎么看不出来?”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