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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动物园

§§§第一节 实验

为写一篇与蛇有关的文章舒朗从动物研究所借来一条小花蛇观察几天。老主编总是给她布置各种各样的古怪任务,上回让她到动物园去采访一个喂熊猫的女人,舒朗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人怎么越长越像熊猫了。

舒朗是一大早去采访那女人的。早晨动物园里游人很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背包的外地游客,看样子上午逛完动物园中午就得去赶火车,所以走得急匆匆的,不像是到动物园来玩,倒像是来完成任务。

舒朗走在石砌的台阶上,抬头看看淡青色的天,云彩的颜色很淡,和天空的颜色几乎分不出来,头顶上回响着各种鸟儿的呜叫声,还有不远处猿猴哀婉的啼叫声,看着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舒朗想,人和动物一样都是很孤寂的。舒朗小时候就怕去看动物,她出生的那座小城没有专门的动物园,动物园是和公园合在一起的,换句话说就是在某公园的一角关了几只猴子。在南方湿热的阴雨天,一个咬着自己辫梢的小姑娘站在关有一只老猴子的铁栅栏外,痛苦地盯着那只猴子。

许多年过去了,舒朗仍记得那只衰老的猴子。

喂熊猫的女人已经在那儿忙上了,舒朗看着她弯腰在那儿给熊猫准备食物,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这是一只老年的熊猫,所以只能给它吃些流食。”

女人抬起一张酷似熊猫的脸来对舒朗说。

“你喂熊猫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从一工作就在这儿干。”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还行吧,已经习惯了。”

舒朗觉得无话可说,就看着她干活。舒朗想起有一回她和庄雨和约好一块出来走走,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期,每天都想见面,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但是那一次约会两人却弄得不怎么愉快,原因是因为庄雨和出门时儿子非要跟着,他就把那个不懂事的小孩给带了出来。

“没办法,他妈出差了。”

庄雨和略带歉意地说。

那小孩皮得很,吃饭的时候上窜下跳的,打坏了两只玻璃杯,三个碗,四只碟子,若干只汤勺,他爸爸满脸赔笑,一会儿掏钱、一会儿掏钱赔那些东西,小孩觉得有趣,就越发闹得没边了。

舒朗坐在一旁埋头喝汤,庄雨和用胳膊肘碰碰她问:

“怎么。你不高兴了?”

“哦,没有。”

“没办法,这孩子调皮得很,一出来就闯祸,他妈还老惯着他,说小孩子嘛哪儿有不淘的道理,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小孩子有没有出息其实很早就能看出来,那些傻淘的孩子长大了大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舒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那你小时候淘不淘?”

“不淘,”庄雨和满脸放光地说,“文静得很。”

舒朗笑道:“三岁就是做官的料。”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舒朗好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笑得差点儿喷了饭。她肩膀一耸一耸的鼻子眉毛眼睛皱成一团脖子朝一边歪了过去整个人笑得都快支持不住了,这时,她冷不丁看到那双眼睛,笑容被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冷冻起来,她发现那小孩在用敌意的目光凶狠地盯着她。

庄雨和吼那孩子快吃,吃完了带他去看老虎。

“爸,你真的带我看老虎?”

庄雨和说:“我骗你干嘛?”

“就带我一个人去?”

“就带你一个人去。”

“那她去不去?”

那孩子用筷子尖指着舒朗的鼻子,庄雨和“啪”地一打,冲他吼道:“别那么没礼貌!”

在孩子尖锐的叫声中舒朗体会出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局外人。后来在庄雨和的坚持下还是他们三个一起去的动物园,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子,而舒朗心里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融入到别人的家庭中去。

喂熊猫的女人也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她丈夫不愿吃她做的饭,说她无论做什么都有一股动物园的味儿。

离婚女人告诉舒朗,她有一个女儿,名叫盼盼。这也是一个熊猫的名字,女儿是九〇年生的,那年正开亚运会,熊猫盼盼被选为吉祥物。

“盼盼现在挺好的吧?”

“挺好的。”

“都上学了?”

“三年级。”

“功课怎么样?”

“一般。能跟得上。”

“孩子长大了想让她干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不过我们盼盼喜欢动物,尤其喜欢大熊猫。”

舒朗没想到她采写的这篇《盼盼的妈妈喂熊猫》的报告文学能在读者中间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很多人给报社打来电话,说读了这篇文章他们很感动。

陆陆续续有人到报社来给大熊猫捐钱,来的读者当中还有一些正在换牙的小朋友。

上级领导亲临报社视察:肯定了他们发动的这场救助大熊猫的活动。老主编一看效果不错,就又给舒朗布置了任务,让她再写一篇《与蛇打交道的女人》。舒朗从动物研究所采访回来的路上,包里多了一条小花蛇。

把小花蛇带人人堆并不是舒朗的本意,但不知为什么人的行为总是和本意相反,小花蛇随着舒朗那只随身的包进入那家新开张的巨型商业大厦其实是为了很小的一件事,她想买一把合用小巧的指甲刀。

在一个巨型商厦里找一把指甲刀无异于大海捞针,舒朗想反正很久没有逛商场了,不如就到处走走转转,有时会有意外发现。舒朗在玻璃制品柜台站了很久,她总喜欢买些漂亮但却毫无用处的东西回家,买回家后又觉得后悔。舒朗的手指停留在那些像冰一样的花纹上,手指透过花纹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形状,舒朗动动手指,那个古怪的肉色的小动物也跟着一起动,使舒朗想到蠕动的蛇。

电视展区更大面积的活灵活现的有关蛇的记录片使舒朗想到自己包里的那条蛇,就在她拉开书包拉链的一刹那,那条机敏的小花蛇银光一闪就不见了,商业大厦里挤满了人和东西,那条小花蛇就如同一股看不见的气体,一旦被释放,就很难再把它收回来。

舒朗就近告诉了一个商厦保安,那保安员穿着灰制服,腰里扎着一条宽而厚实的牛皮皮带,有一张不动声色的瓦刀脸。

“什么?你是说一条蛇?”

瓦刀脸显然意识到自己机会来了,他要让上级领导看看保安员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角色,没了保安员,公司里上上下下就得乱成一团。

他首先联络了另一站在绸缎布匹柜台附近当班、长有一张娃娃脸的小保安,两人一起手执电棍弯腰弓背四处搜寻起来。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一个正把一匹银灰绸料斜披在身上比试的女人问。

“没事没事。”

两名神情紧张的保安越说没事,那女人越觉得有事,而且出了大事,不然他们不会这么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的。

“到底怎么啦——我是顾客我有权知道。”

女人拖着那匹灰布料伸长脖子与瓦刀脸争辩。

瓦刀脸说:“这不关你的事,那位女士丢了一条蛇。”

女人失声惊叫起来。

关于蛇的传说便比蛇本身游动的速度还快,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功夫,从电器展卖区到食品自选区,从鞋区到文具区,到处都有异样的响动,穿裙子的小姐们个个都觉得小腿上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动。一个手忙脚乱的售货员不小心碰翻了一只热水瓶,银亮的碎片四处飞溅,女人们更加慌乱起来,商厦里到处可以看见披头散发、两眼发直、丢了魂似的奔跑着的女人。舒朗知道自己把事情搞大了,她从拥堵的人群里奋力地挤出来,这时她发现外面的人在往里面挤,里面的人在往外面挤,里里外外一片混乱。

商厦前面的广场上有一支老年秧歌队正在表演,他们穿红戴绿耸肩扭脖眉眼乱飞。舒朗在慌乱之中被卷入其中,往左动,左边有人横着扇子一探一探拦住去路,往右动,右边杀出个抹了两团桃红的丑女,吓得舒朗连连后退,她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现实中的噩梦,一闭上眼睛那些梦中的恶鬼就追了来,他们奔跑的速度比汽车的速度还要快。

舒朗从那个商厦跑出来,连续几天没敢出门。她掀开百页窗的页片往外看,总觉得楼下站着的那些人举止异常,他们站在那儿既不像等人,又不像从这儿路过。他们不时地朝楼上张望,舒朗有时觉得自己刚一露头就被他们盯上了。

舒朗想,他们会不会是那家商厦派来的人?

这样想着,她便赶紧把百页窗合拢,关得紧紧的,一点缝隙不留。

没有人可以商量,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闯了大祸,还是此事与她无关,她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只好躲着,给主编打电话说感冒了,主编一听她的声音哆里哆嗦,也就信了。

“那好吧,你在家好好休息。”

老主编公事公办的声音从电话里消失了。舒朗后悔忘了问一句那篇关于蛇的稿子可不可以拖一拖,但既然电话已经挂断了,再打过去特地问一遍似乎不妥,这样想着,就索性不去管它,坐在沙发上胡乱地看起影碟来。

强烈的声光刺激使她头晕脑胀,那个男主角的脸在屏幕上越变越大,有一条血痕从他的额角上方流下来——舒朗再次想到那条小蛇,她感到心惊肉跳。敲门声就在这时轻轻地响起来,舒朗吓得缩成一团,她想,一定是那些人追上来了。

敲门声逐渐变大,最后竞像打雷一样。

舒朗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带着一脸豁出去的神情。

门开了,门框像一幅画一样框着神情落魄的庄雨和。

“你怎么来了?”

舒朗松了一口气,转身示意让他进来,问道。

舒朗发现庄雨和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牙齿在抖,嘴唇在抖,下巴在抖,她从没见他这样过,弄不清他到底遇到怎样的麻烦事把他吓成这样。

关上门,舒朗冲了一杯浓茶给他压惊。

茶很烫手,烫得舒朗直想把茶杯扔掉。

庄雨和接过茶杯的时候无意之中碰了一下舒朗的手,舒朗把手缩了回来。

“什么事,你说吧。”

舒朗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神情笃定地看着他。

“我老婆——我老婆她离开我了,把孩子也带走了。”

庄雨和嘴唇哆嗦着说。

“就这事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早就知道她要离开你,是她亲口跟我说的。”

庄雨和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她和他老婆合谋害他似的。庄雨和的意思是既然他老婆那边没指望了那么他至少还有另一个地方可去,他想当然地以为另一个女人就该无条件地接纳他。他好像得了健忘症,全然不记得在人家最困难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人家的,现在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人就该收容他,安慰他。

“舒朗,你现在的新工作怎么样?”

“亏你还想得起我的工作,早干嘛去了?”

“咱们别闹了好不好?这些年都过去了,我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舒朗说:“我也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但我想一个人过。”

庄雨和木然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对于同时遭到老婆和情人遗弃这样的事实他似乎是很难接受。男人总以为只要他们那边能解决就什么事都可以解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说。

“我也没想到。”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舒朗,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我自己。这世界变得太快,人全都疯了。”

庄雨和在走之前想和舒朗再有个什么形式告别一下,当他和她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她明显地偏过脸去躲避他那最后一吻,既然内容都不存在了,那形式还有什么意义?

舒朗想起以前她不知多少回站在人群里等待他的出现,有时他因为某种原因来晚了,她急得在原地走来走去总是在想是不是约错了地方。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而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电视里传来刺耳的京胡声,一些丑陋的男男女女在表演一个恶俗小品,用同样的调子一遍遍地唱着什么,他们夸张的眉眼仿佛就是病态扭曲人性的真实写照,什么也不用说,一张脸摆在那儿就够了。

“那我走了。”他说。

“再见。”

“再见。”

两人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陌生得如同路人了。

庄雨和走后,舒朗的心情好了一些,感觉上就像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竟连小花蛇的事都有些忘了。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新闻里的一些镜头又使她紧张起来,摄像机拍到那家刚开张的商厦,舒朗想,会不会提到那条蛇呢?摄像机镜头把商厦拍得流光溢彩,别说是蛇了,就连一只蚊子都不存在。最后舒朗还在镜头里看到那个瓦刀脸保安,像树一样笔直地站在门口,舒朗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事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舒朗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条死蛇。

舒朗认出就是那条小花蛇。

§§§后记

1999年大年初三午夜,《有毒的婚姻》这部小说的第一行出现在我的电脑蔚蓝色的屏幕上。我对颜色有特殊的敏感,当我在网络上读到自己的小说(是网络公司买去版权的),那种字体和颜色都使我感觉特别不适应,我爱在幽蓝色的环境中写作。

幽蓝,是《有毒的婚姻》这部小说的基本色调。

《有毒的婚姻》是一部挖掘小说写作可能性的探索小说,它和我的上一部小说《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完全不同,它是一部男主角缺席的小说。我在小说中进行了全新的探索,是一部进行“语言实验”的“好看小说”。

我要把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推到极致,让它包容声、光、电,包容玄妙的画面,神秘而又合理的人物,丝丝入扣的情节,精彩而有意味的对话,读起来充满弹性的语言节奏,让人一进去就入迷的奇妙的小说语境。

小说写作的过程又痛又爱,险些把自己迷失在小说里。我的脑袋里总是布满各种各样的声音,老有人在那里说话,我所要做的只是把一句句对白追赶上,记录下来,写出来。我的小说就像一个钢丝触角一样,伸到各个层面,进进出出,细致入微。我爱写作带给我的过瘾感觉,有了这种过瘾感觉,这一趟人生就算没白来。

《有毒的婚姻》是写得最顺的一部小说,但愿读者在《有毒的婚姻》里看到一个与《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不一样的赵凝。

赵凝

200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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