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瞎混有什么意思啊?真想回到过去。”
林适一时常一个人坐在湖边自言自语。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那个年轻点的林适一听。他们这代人,年轻的时候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者,“下海”时又个个奋不顾身,以为遍地都是金子,可惜他们认识金子,金子不认识他们,大多数文人下海都是“半文半商”,跟钱没有什么缘分。
林适一依附于一个有钱女人,对他来说既是不幸又是万幸,不幸的是他从此没了自我,成为别人的附属品;万幸的是有人养着他,暂时还不至于饿着。他内心充满矛盾,他曾经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报社有什么出头露脸的事,社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适一,主持大型活动、办刊物、去电台、电视台当嘉宾,样样好事情全都落到他一个人头上,现如今那些风光都已成为过去,他堂堂的“京城一哥”混着混着混成了什么都不是的男人,一想到这些,林适一心里就像被一万个不知名的小生物撕咬着,痛苦万分。
林适一在外面兼职的事,社里早有耳闻,社长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正面指出他在外兼职的事,一来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二来社长本人对林适一不错,一直以来比较欣赏,所以有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但凡事都得有个度,如果超过的那个“度”,报应就来了。
一天下午,全社大会上,林适一被社长点了名。社长也是忍无可忍,三番五次通知他开会,他都不能准时出席,社长当着中层领导的面大骂,说他“太不像话啦”。林适一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中,气喘吁吁入场,全场哄堂大笑,搞得社长和林适一本人都很尴尬。
会议是宣布报社改组的事。
社长说,咱们是青年报,报社的人越来越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现在全国都在改革,我们也要改革嘛,我看咱们社的改革,就从编辑记者年轻化改起,要大刀阔斧,不破不立,敢于创新。
掌声。
雷鸣般的掌声第一次让林适一感到不适应。因为以前掌声都是为他而来的,而现在这掌声就像是一种讽刺,朝着他的脸噼哩啪啦扇过来。
会议之后,社长单独找他谈话,他的脸色就像秋天的茄子皮一样难看,他站在社长超大的办公桌对面,两条腿抖得像跳桑巴舞一样。
“你抖什么呀?”
“我害怕。”
“怕什么?”
“什么都怕。”
社长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社长说:“小林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下岗的,只不过是报社内部岗位调配,在哪个岗位上都能发光发热嘛。”
林适一站在那儿,脑子“轰”地一下,像是要炸开来,他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岗位调配”四个字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甚至想到有可能调他去扫厕所、看大门,这种极度悲观的想法使他无法抬起头来,他不敢正视社长的眼睛,但社长的谈话还在继续,社长说《绿地文学》版你暂时放一放,我们想派你去负责《体育春秋》。“体育春秋”四个字一出来,林适一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他庆幸社里没派他去扫厕所,但“体育”两个字对一个文学编辑来说,也算是莫大的污辱,林适一的紫茄子脸一下子又变成了白冬瓜脸,惨白惨白的。
社里来了许多新人,文学界也冒出一批林适一不认识的年轻作家,文学变成了一种新的、他完全不懂的游戏,一夜之间他被人排斥在外,成了个孤独、落伍的“老怪物”。
其实,要论年岁林适一觉得自己并不老,跟他年龄一般大的男女作家,正是撒开了花、抡开了膀子大干的时候呢,甚至还有作家称自己为“青年”,而林适一却觉得自己的事业彻彻底底来到了“老年”,他有些后悔当编辑当了这么久,怎么就没静下心来好好写点东西,有些事业是有延展性的,一朝成名这辈子都可以慢慢吃老本,而他风风火火混了这些年,却连一点“老本”都没留下来。
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一点叫做“老本”的东西的话,那就是镜子里这张虽说经过些风霜、但看上去仍不算丑的脸。他想,白美丽一天到晚粘着他,也就是对他这张脸感兴趣。
“我一无是处,只有一张脸。”
他在浴室的镜前停留许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张脸。他悲观到了极点,他是一个靠“卖脸”养活自己的男人,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自贱自残,开始扇自己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扇了多少下,直到白美丽冲进来拽住他,他仍无法停止自残行为。
若干年前,他,林适一,掌声都是为他而来,如今,巴掌拍到了自己脸上,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就过成了这样?林适一靠在浴室门框上,再一次感觉到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