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馆门口的红灯笼底下,那个黑了半边脸的女人递过来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给你的。
——给我的?
——手机。
——手机?不可能吧,你买了手机?
当时手机还是很金贵的东西,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能买得起的。林适一接过盒子,另一只手却按到女人脸上,轻轻抚着问:“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皮草格格用力抓住林适一伸过来的那只手,哭得“呜呜”的。那天他们就此在黑夜里消失,害得其他几个同伴等了一哥大半夜,还以为他会再回来喝酒,可是没有,他像一阵风似的不知去向。
林适一有了一支手机。这在他个人的历史上非常重要。手机是一样划时代的东西,在此之前他还经历过“考大学热”、“大学生恋爱热”、“交际舞热”、“出国热”、“组合柜热”、“寻呼机热”,等等,一波一波的风潮他全都赶上了,他就像那个时代的标签人物,那么典型,那么鲜明,并且永远站在潮头,领风气之先。
他是女人瞩目的焦点,并且对异性充满兴趣。他浪漫但不下流,他虽用情不专,但每一段恋情似乎都有他的理由。女人们爱他,都会不惜代价,就像皮草格格这样,为了一部手机愿意为一哥出卖自己。一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并不多问什么,而是小心呵护格格脸上的伤,让她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碰伤自己。
这话让皮草格格感动得热泪盈眶。那天他们又回到铁道边的那间小屋里,一只铁皮风扇慢悠悠地转动着,天气在热风的搅动下显得越发炎热。他们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很安静,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偶尔说说话。
“热得像狗一样。”皮草格格说,“在你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格格了,而是一条狗。”
“哎,你墙上挂的那些‘吊死鬼’怎么不见了?”
“你不是害怕吗?”
“我现在不怕了。”
“我怕她们伤害你。她们都是一些吊死的精灵,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吸你的阳气。”
“嘁,那些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我就不相信这辈子谁还能害我?我是一哥我怕谁?我这辈子有一千种死的可能,但最不可能的就是上吊。”
这天夜里,林适一睡在皮草格格的小屋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格格的裸体腾空而起,她睡在半空中,就像一种魔术,没有任何支撑物她竟也不会掉下来。林适一望着她,觉得非常害怕,他听到有个女人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对他说:“这个女人实际上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是她的第二次生命。”
“难道说她是一个死人?”
“是的。”
“这么说……我在跟一具尸体睡觉?”
“是的。你摸摸她的手就知道了。冷若冰霜的手,没有一点温度的。”
林适一伸手一摸,那手果然是凉的。扭头一看却是空脱的一只手——她身体悬在高处,手却在下面,她和她的手身分两处,林适一吓得身体一挣,醒来了。
林适一张开眼,身边的床铺却是空的,那个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知道。他紧张地四处张望着,还是没有看到格格的影子。“格格!格格!”他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他把白色毛巾被盖在脸上,以逃避心里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一哥问格格夜里到什么地方去了,格格说:“我一觉睡到天亮啊,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开什么玩笑啊?”一哥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会随时随地地消失,又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她是幽灵,是鬼魂,还是真人……一想到这儿,一哥开始不动声色地穿衣服,他把衬衫钮扣一粒一粒地系好,身边的皮草格格又一颗一颗地帮他解开,他再系,她再解,就像一场拉锯战,比得是耐心而不是别的什么。
最后,皮草格格伏在一哥敞开的胸口上哭起来。
她说:“说到底,你还是不喜欢我!”
一哥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推开她的身子。她的脸还有被人打过的痕迹,她变得有点儿丑。一哥心里也清楚,皮草格格用的这一招叫做“苦肉计”,她想用略带自虐行径来打动他,可惜林适一越来越讨厌她玩的这一套了,手机他收下了,“苦肉计”却拒之门外,坚决地不要。
林适一推门出来,才想起那个会来。那是一星期前报社主任就通知他去开的一个全国性的文学会议“青创会”,“青创会”要隔好几年才能开一次,会上“文学明星”云集,据说外地的作者要打破脑袋才能来北京。
林适一当然知道他在这个会上的出现将意味着什么,他是明星中的明星,女人们肯为他打破脑袋的那种。他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在这时“叮叮当当”地响起,他稳稳地坐进去,“喂”了一声,感觉好像这世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