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忙着办出国手续,每天早出晚归。她渐渐习惯了每天听闹钟起床,那刺耳的“嘀嘀”声只要在寂静中一响起,她便会像木头人一般“咚”地一声坐起来,坐起来一动不动,静止二分钟之后,又“咚”地一声倒下去。
妈妈看着有些心疼,就说:“太累的话就明天再去吧,反正那些办手续的地方每天都开门。”
雪儿再次坐起来,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妈,人家约好的,不去不行的。”
“那些手续怎么那么难办呀,不就是出个国吗?”
“不是你们一天到晚逼我出国吗?要不我才不受这个罪。”
听了雪儿的话,妈妈就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是我逼你出国呢?前途是你自己的,我是为了你将来好,你出不出国,我又得不着什么好处的!你看你这孩子,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我知道你有些舍不得走,舍不得你那个林适一,但是女儿呀,妈跟你说句心里话,这女孩子呢,结婚前想干什么都可以,但女人一结了婚就完了,就拿我来说吧……”
隔墙有耳,父亲在边上那个房间听到母女俩的谈话,红头涨脸地冲进来。
“张茉莉,你给我听好,不许在女儿面前说我坏话!”
母亲说:“我怎么说你的坏话了?于梦舟,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跟女儿谈这些还不是为了她的前途着想,我是她妈,我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后悔什么呀?你后悔什么呀?你不就是嫌嫁给我嫁得不够风光嘛,嫁给了一个穷艺术家,既没钱,又没地位,你后悔都后悔一辈子了,还没说够,现在又来说给女儿听,你什么意思呀你?”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当初你是怎么追我的?两个女儿你又管过多少?还不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她俩拉扯大,你在外面搞七搞八,惹上那些烦人的事,那个姓花的女人……”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什么姓花姓草的女人,当着女儿的面,你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知道影响不好,当初就不要做那些事,当年你在江西……”
“够了!我就知道你要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吗?啊!你说呀!你说呀!”
如同汽笛被拉响一般,母亲口中突然发出悠长的呜咽,“呜——呜——”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把雪儿吓了一跳,然后她才看到母亲由于哭泣而扭曲变形的脸。她厌恶地别过脸去,她想尽快逃离这个家,因为父母之间无休止的战争让她受够了,这也是她想早点结婚的原因,离开家,懒得听他们又吵又闹的声音。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吵架,如同被亲人用刀子割破皮肤,有时是割的是胳膊,有时割的是大腿,有时割的是心脏。
家中的两个女儿姐姐蜜雪儿和妹妹薇薇安虽然拥有甜美的名字和漂亮的外表,但她们从小到大是泡在眼泪中长大的,父母的吵闹声如同背景音,在她们是小小女孩的时候就存在了,那声音忽小忽大,渐渐变成了一种特定的噪音,有时雪儿觉得她头脑里存着一个收音机旋钮,在很安静的时候,她忽然把旋钮调大,那种尖锐的、没完没了的争吵的声音,就会随时出现。
雪儿戴上一条围巾出门,随手把门关上,把他们的争吵声关在身后。他们为什么要不停争吵?他们为什么不分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能活得快乐些……每当一想起这些,雪儿就感到自己头痛欲裂。
外面的风很大,雪儿刚一出门头发就被风吹散了,还有围巾,那条粉绿色的长条围巾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像是被一个清晨的幽灵附了体,它独自舞动着,上蹿下跳,忽儿伸直,忽儿弯曲,最后,一个劲儿地升上去、升上去,挂到树杈上去了。
雪儿站在树下,愣愣的,没有什么表情。
“姐,大清早的,你站这儿干嘛?”
有个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把雪儿吓了一跳。再抬眼看时,她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跟前,雪儿又被这个人吓了一跳。然后她才看到从外国人身后跳出来的脸儿红彤彤漂亮女孩,雪儿定睛一看,见是妹妹薇薇安,就跳起来去打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
“臭薇薇,你吓死我啦!”
妹妹说:“你怎么啦?这么一惊一乍的?噢,是不是围巾被刮到树上去了。杰米,快,帮个忙。”
那个被叫做杰米的外国小伙儿说时迟那时快已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做了个漂亮的投篮动作,就把树上的围巾摘下来。杰米把围巾交还到蜜雪儿手里的时候,两人目光在无意间碰了一下,随即他俩很快就把目光跳开去,看到别的地方去。
不知为什么,杰米使蜜雪儿想起了林适一的舅舅——那个大红鼻子的魔术师,舅舅和杰米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在此刻重合在一处,他们使蜜雪儿想起了一个使她一再伤心的字眼儿:出国。
“出国,出国,出国”,连雪儿自己都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出国,“出国”已变成一条冰冷如铁的信念,深深地印在她脑海里。她为这个坚硬的信念付出了许多,想想都觉得心酸。她一个人走在北京冬天又冷又硬的街上,想想日日吵闹的父母,想想日渐烦躁不安的林适一,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她怎么活着活着活成了这样?跟妹妹和杰米分手之后,蜜雪儿又开始上路了。她想,还差最后一个章了,不管怎么说盖上之后她就可以出国了。这是最后一搏,再怎么说也得咬牙坚持到底。
那一天,那最后一个章到底还是没有盖上。主管那件事的人不在,她在那间大办公室里苦等了一下午,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没人看她一眼。雪儿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沙漠里的怪异植物,无法和沙子融为一体。
雪儿在黄昏的时候,离开那座高而空洞的大厦,她走在下班的人群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可思议的微笑,只有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在办公大楼大门口那排巨大的斜坡楼梯上,许多人同时往下走,他们鞋跟哒哒地敲打着水泥地面,就像从一个洞中涌出的莫名生物,他们的脸有些类似,他们的穿着也有着某些相同之处,甚至连性别都变得含糊不清,他们是一群“办公室生物”,每天早上来,晚上走,一生就这样耗掉了。
雪儿想追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不想像一般人那样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如果她不折腾一下,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机会了。如果自己一直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单位里呆下去,她都能想象30年后的样子,50多岁,头发有些花白了,新来的年轻人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停在楼梯上,发愣。很多人都从她身边快速走过,只有她停在原地。转眼之间人都不见了。她左右看看,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呀?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所有人都回家去了,而雪儿却哪儿都不想去,一想到要回到父母那个吵闹不休的家,她就感到脑袋像裂开一样,一跳一跳地痛。要回到她和林适一同有的那个家——那个有着簇新组合柜、就连油漆味儿还没散去的家,她也觉得不舒服。因为林适一坚决反对她出国,所以两个人已变得互相不理,各住各的,尽量避免在那个“油漆未干”的家里碰面。
天色渐渐黑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照出一些昏黄的鬼影般骑车人的身形,雪儿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眼睛里干干的,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候,林适一恰好骑车从这里经过,远远地他就看到坐在路边的那个女孩儿有点像雪儿。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捏了闸单脚点地,停在离雪儿大约有四五米的地方,朝那个坐在路边的女孩儿张望,雪儿低着头,并没有看到他。
“雪儿!雪儿!你怎么坐这儿呀?”
雪儿抬起头,目光中有一些“遥远”,她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将他看了半天,然后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林适一把蜜雪儿带回家,给她洗热水澡。他用大浴巾把她包起来,抱到床上,他俩抱头痛哭,林适一说:“你别走了。”林适一又说:“不要离开我。”雪儿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哭。
那一夜,哭过之后他们做爱。长久的抚摸,让他们对对方的身体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脑子里同时都在想“多么好啊!”他们希望这场“战争”永远不要停下来,他们太爱对方了,爱得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