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最后一次演出是汇演性质的,梅兰妮当时接到演出通知,感到非常紧张,她以为这件事已经完了,就不再想了,把戏里的台词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在这个时候,薜一剑的女友李小路通过关系说通了负责审查校园剧的主管汪主任。
汪主任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在礼堂通道上的时候,梅兰妮正躲在幕布后面朝外张望。梅兰妮一直在想一个与汪主任无关的问题:“孙启孟今天来了没有?”
台底下黑鸦鸦的全是人,什么也看不清。梅兰妮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个月前她跟孙老师约会时的情景,馆间房间、完美的淋浴设备、浴后扑鼻的香气,一切的一切,对梅兰妮来说构成新鲜的刺激,让梅兰妮觉得“宾馆就像天堂一样”,那用玻璃和钢围起来的现代建筑,仿佛是一个未来的童话,梅兰妮大概清楚,她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做爱的呻吟声犹在耳边。
现在,她站在台上,耳边依旧能听到那种轻飘柔软的声音。台下变成了一个深渊,没有一点动静,空荡荡的仿佛没有一个人。梅兰妮好像被神附了体,流利的台词脱口而出,她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她一直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表演成了她本能的一种行动。
“哗——”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梅兰妮完美出演了那出话剧。在高潮过后,紧接着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灾难的来临。
呕吐是在梅兰妮下台之后发生的。
她独自进了洗手间,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演戏太紧张了,在暴烈的掌声中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恶心。胸口像是被人点燃一团火,又闷又热,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泛。她从后台火速赶到了洗手间,找到一只抽水马桶不顾一切地哇哇大吐起来。
后来,是李小路将她送到校医务室的,她昏过去了。梅兰梅醒来后得到一个消息(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校医当众宣布:“梅兰妮,你怀孕了。”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梅兰妮。她被人送回家之后,受尽了侮辱。母亲用常人不能想象的话来骂她,梅兰妮却一直惦记着她的情人不要被学校开除。做完人流手术之后,李小路来看她,她悄悄向小路打听孙老师的近况。小路支支唔唔,不肯说出真相。后来她又托另一个同学打听,那同学告诉她,孙启孟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了?”
“嗯。”
“那他去了什么地方?离开北京了?回老家了?他没户口、没工作了?他走之前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
梅兰妮当时那种两眼发直的样子把同学给吓坏了,他只敷衍着说了几句,就夹着书包匆匆离开了。剩她一个人在房间,窗帘轻飘飘地飘浮在半空中,她仿佛看到自己从高楼坠下的模样,身穿白裙,四肢平摊,身下竟是金黄色的麦穗……
怀孕这件事是梅兰妮生命的转折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转折点,经过这个转折点,女人会重新裂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由于母亲的多次求情,大学勉强保留了梅兰妮的学籍。母亲害怕梅兰妮自杀,天天陪着她去上学,不允许她住校。梅兰妮感觉自己生活得像个犯人。
从早晨吃饭母亲就开始骂人。油条和豆浆已经在桌上摆好了,梅兰妮喊了两次,母亲都不肯过来吃饭。她把父亲关在卧室里,两人不断地争吵着什么,门开了一条缝,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别人都能成功,你怎么不可以?”母亲的声音尖细刺耳,犹如一把冰凉的尖刀,直刺人心脏。
父亲说:“你不就是看黄众导了一部电影,反响还不错,你就着急了么?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急功近利,他那是迎合市场之作,而我要拍的是真正的艺术片。”
“啊——呸!艺术片?这话我听你说了多少年啦?你拍出个屁来了么?你除了乱搞女人,你还会点别的什么不会?你在那个骚货小艾身上到底花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明白。”
“人家又不是妓女,怎么又跟钱扯上关系了?你这个人啊,就是心里极度不平衡,心理理态!”
“我变态?我变态?哎,姓梅的,你给我听好了,我堂堂一妇科大夫,成功人士,给人看病的医生,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穷鬼,一个落魄的导演,像你这样的人,都不配当男人!”
“我怎么不配当男人啦?我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嗳,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怎么不算男人啦?”
“你是不缺胳膊不少腿,可你缺的是心眼儿。”
“妇人之见!”
“妇人之见?我妇人之见,我比你有远见!”
“有远见你怎么找了我?”
“那是我当时瞎了眼!”
“瞎了眼?没关系呀?你当时瞎了,现在可以改呀!你现在眼没瞎吧?你看看清楚了,我,老梅,是个没用的男人,咱俩从此一刀两断——离婚——井水不犯河水,你看怎么样?”
“哼,我早就知道你要说‘离婚’两个字,告诉你吧?门儿都没有!”
“那你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我就是看不习惯那骚货那样儿!”
紧接着传来乒乒乓乓门的山响,里面的声音听不到了。梅兰妮喝干了饭碗里的最后一口豆浆,这才喝出滋味来——又苦又涩,像眼泪一样。
每天都是母亲“押送”着上学,今天倒是有了自由的机会,梅兰妮趁着爸妈吵架,轻手轻脚溜出家门。当她走到楼下的时候,母亲正发疯似地把父亲的手稿往楼下扔,那雪片似的写满字的稿纸,在梅兰妮背后纷纷坠落,就像一场罕见的大雨,之后,那“雨”被一阵狂风席卷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