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定红拿走耶利亚办公桌上那张照片的那个中午,耶利亚与管束的关系也向前发展了一大步。那天中午他俩匆匆忙忙在快餐店吃了点快餐,然后就直奔一家专演文艺片的电影院。管束早早买好了票,是趁上午上班时间骑车出来买的。耶利亚从没在中午看过电影,心里感觉怪怪的。
吃饭的时候耶利亚喝了太多的饮料,一路上直想上厕所,可因为还没熟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所以耶利亚一直憋着没好意思说。电影刚一开始,耶利亚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对管束说:
“我得去趟一号。”
这趟去“一号”的结果就是:耶利亚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位子了。
耶利亚在黑暗中东冲西撞,像一头想要冲出包围圈的猎物,很多人向她发出“嘘”声,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继续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电影院里的超强立体声刺激的着人们的听觉系统,人们统统跌进幻境里去了。
五颜六色的光束在人们头顶上方扫来扫去,耶利亚面向人群站立着,和所有人方向相反。
她站在那里,个子高高的,但脸上没光,就像一条影子。她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于是许多人就喊了起来。
“让开点哎!”
“站远点儿!”
“干嘛呢你!”
……
嘈杂声中耶利亚终于听到有人高声大叫她的名字,她也高声回应,不管不顾地扑向对方。
那天下午他俩始终手拉着手,再也没有分开过。电影散场的时候,耶利亚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阳光下,觉得很不适应。两人漫不经心地沿着路边林荫道往前走,街道两旁有许多漂亮的店铺,店铺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走着走着,耶利亚忽然问侧过脸来管束:
“你说我真的快要死了吗?”
“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吧?别安慰我,也别隐瞒什么,我需要听到的是真话。”
“真话我记得我已经对你说了一百遍了,那就是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你的身体未出现任何异常。”
“可是大伙看我的眼光就像对待一个病人。”
管束凑近她的脸小声说:
“可我把你当成一个女人。”
耶利亚推开他笑道:
“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
管束把耶利亚送到地铁站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吹口琴的瞎子,大厅里布满了强打欢笑似的快乐的调子,一跳一跳的好像有许多小孩在楼梯上跳来跳去,却都是一些脏兮兮的看不清面目的孩子。耶利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每走两步就要回一下头,看管束是否还站在原地。
管束一直站在原地。
迎面从地铁底下上来的人都站在自动扶手电梯上,像缓缓的流水。
耶利亚转身又踏上往上走的自动扶梯。管束张开双臂迎她上来,耶利亚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而复得欣喜。
“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耶利亚说。
耶利亚发现自己的照片丢失,内心十分恐惧。她拉开抽屉寻找其它东西,发现抽屉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单单丢了打字桌上摆放着的一张照片。镜框里变成了一张白纸,耶利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想,肯定要出什么事了。
可是,几天之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以说是风平浪静。生活中唯一的一个小插曲就是,耶利亚听开电梯的那个女人说,上回中煤气而死的那个女人的死亡原因终于调查出来了。
“是自杀。”开电梯的那个女人满脸严肃地说。
耶利亚和管束是分两趟电梯上到十五层的。开电梯的那个女人是个多嘴婆,东家长西家短谁跟谁正闹离婚谁跟谁没领结婚证就同居她比当事人自己都清楚。耶利亚每回把管束领回来都像是做贼。
“我先上去,你等五分钟之后再上来。”
耶利亚怕开电梯的那个女人嚼舌头,每回都跟管束分头行动,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据说那个独自女人的死就跟开电梯的那个女人嚼舌头有关。
“你们不知道吧,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她家找她玩。”
开电梯的女人一说起这些来眼睛就发亮了,她张开一张喷壶嘴,在狭小而又空气污浊的空间里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喷射,人们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小雨点丝丝缕缕落在脸上,还不好意思当面擦掉。
耶利亚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可是,她已被一种神秘射线射中的事已在群众当中流传开来,并且传得神乎其神,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耶利亚变成了人们传说中的神秘人物,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再加上她怪异的装束、修长的双腿和理得短短的头发都显得跟别人不一样。耶利亚有时就想,也许射线的辐射还远不如人嘴“辐射”杀伤力大呢。她以为她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可不知怎么这话竟从她嘴边冒出来了。开电梯那女人当时眼都直了,用看疯子的眼光盯了她好几秒。
门开了,耶利亚走下电梯。
身后那个开电梯的女人站在电梯门内看她,似乎要把这个怪人的五脏六腑全都看看清楚似的。
耶利亚走进家门就开始脱衣服,轻飘飘的上衣,棉软下坠的裙子,带绯边的内衣还有蝉翼一样薄的袜子,横七竖八剥了一地。管束进门的时候耶利亚已经换了长长的深褐裙子,客厅里放着一首柔曼凄迷勾人心肺的舞曲。窗帘已经拉上了,深色的窗帘挡住了傍晚还很明亮的光线,屋间里点了三支过于细小的蜡烛,烛火只有蚕豆大,在风中显得轻飘飘的。耶利亚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轻巧、单薄,她每动一下胸前两串长挂链就发出相互磨擦的细微声响。管束搞不懂她身上什么地方在响,就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问她:
“是什么在响啊?”
“你说呢?”耶利亚稍稍偏过一点脸来轻轻对他道:
“跳舞吧?”
耶利亚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来给他攥,他却绕过那只手把她整个人囫囵吞揽进怀里。
“又快到你体检的日子了,”管束说,“还是我陪你一块上医院吧。”
“我不去,”耶利亚说,“如果我真的快要死了,那我可得抓紧时间好好玩一玩。”
耶利亚把脸埋得深深的,沉醉在一种情绪里。耶利亚看到墙上自己的影子与管束的影子一会儿连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她把脸更深地埋在他胸前,体会到一种伤痛与依恋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这时候,音乐里忽然跳出一线尖细而又有些歇斯底里的高音来,在他们头顶萦绕盘旋。管束把手一点点地插进耶利亚的衣服里去。
“去吧,我陪你。又不疼又不痒的,只不过是对你的身体做一些数据分析。”
耶利亚一把把他推开,道:“横竖折腾的不是你,所以你才不疼不痒。”
“可你总得相信科学吧?”
“我相信天命,人该活多久老天自有安排。”
管束也不与其争辩,而是裹挟着耶利亚在光线暖昧的空间里缓慢旋转。只有他明白那种可怕的Q射线对人体的危害,人体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像旋钮一样的可供旋转的“生命开关”,而人类对人体自身的认识尚属幼稚阶段,“无知的全部疆域并没有画成地图:目前我们只是在探索其边缘”。这是英国物理学家伯纳尔说过的一句话。管束现在正在思索的是一个也许会令全世界惊讶的新问题:耶利亚经过Q射的照射,会不会在满足的特定条件的情况下,恰恰打开了她的“生命开关”,把她的生命节律放慢了?
这想法把管束本人都吓了一跳,他想要真能那样的话人岂不能长生不老了吗?
这似乎比“克隆术”对人类具有更实际的意义,试想,如果“Q射线理论”当真成立的话,那么不久的将来,人们就可以像去打预防针那样去照射Q射线,从而把自己的生命开关“拧”慢一点,使寿命延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
但是,管束还考虑到“Q射线理论”另一个反命题,那就是人体内部既然存在着“生命开关”,那么这个开关一但打开,按下“按钮”之后就可以像磁带正转或者反转那样具有两种可能:加速或者减慢。
如果人体节律不幸被“加速”,那么二十岁的人一定会像四五十的人那样苍老,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管束满脑袋思考的都是这些科学命题,耶利亚已经不在了,管束一个人仍在屋子中央独自旋转,迟滞、缓慢,怀中已经空了,飕飕冒着凉风,然后,连最后一支烛火也熄灭了,他才从他的冥想中惊醒过来,他发现每一间屋子全都黑着灯,他四处摸索着去寻找他的女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