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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时间叉道

  1 时间叉道之一

  我与诗人A在相遇之前就像运行在两条轨道上的两颗行星,虽然是绕着同一颗恒星旋转,但运行的轨迹从来也没有相交过,就像半径不同的两个同心圆。我们第一次最有可能相遇的机会是在五年前的一次笔会上,我们最近的距离只有一堵墙之隔。那堵墙分割出饭店的两个房间,两个房间里分别进行着两场内容完全不同的谈话。

  在我们那个房间,小说家顾克非正在谈论1999年世界未日说(那时是1994年秋)。

  从克非嘴里,我们知道了一颗被命名为W的星球正以每秒多少多少的速度向着地球一路狂奔而来。经过天文学家的精确计算,这颗叫W的星球很有可能与地球撞个满怀。

  顾克非的小说以想象力丰富而出名。他描述的那颗蓝色星球在我们眼前像幻灯片一样出现了,随后又变成了巨大的彩色球幕电影,它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侵占了我们的感官,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我们为此变得慌张而且迷离,那颗W星球就在眼前,它以不可意议的速度正向我们接近,像每个人头顶上高悬着的明明知道要到来却不知具体是哪一天的恶运。

  被顾克非灌输了星球相撞理论之后,从我们房间走出去的人一个个变得忧心忡忡。原来乐观的人变得悲观起来,原来抑郁的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语言就有这种奇特的魔力,它能构建一个世界也能摧毁一个世界。

  星球相撞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星际奇观,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见过汽车相撞,一辆开得飞快的大卡车与一辆在阳光下闪着蓝光的小汽车迎面亲吻,小汽车被撞得飞了出去,一片巨大的蓝光在一刹那变成碎片,点点蓝光像白日里的星星那样闪闪发亮。

  在我们的想象中,星球不过是两辆放大若干倍的汽车。如果有人正乘在一辆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汽车上,那种绝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危险正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我们无法装做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我们的某一根神经被人挑起来,我们变得疑神疑鬼,紧张兮兮,我们好像被另一个胆小的人附了体,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我们都揪着心,等待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危险。

  小说家顾克非在我们房间大谈星球相撞的时候,房间里的听众是四位女性,除我之外,另外三位分别是:梳齐眉短发的女记者白洼、负责期刊工作的某部某处女副处长卫丽、离婚女人于凉。顾克非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控制了整个房间的气氛,我们四个女人被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2 于凉迷恋的男人

  两个房间的谈话是并行进行的。

  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502房间,散文家由路正在等待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是两年后才能与我相遇的诗人A)。我和由路很熟,在他说的那位朋友到来之前我曾滞留在他们房间二十几分钟,在我与由路交谈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这人就是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于凉。

  于凉说:“哎,你怎么还在这儿聊呢,你猜谁来了,顾克非来了。”

  于凉一把揪住我宽大的衬衣袖子,把我从502揪回到503(我们所住的房间)。在我们503的门“砰”地一声关上的同时,诗人A与一留长发的摇滚青年从正在裂开的金属电梯门内探出头来。

  顾克非的谈话仍在进行。

  那时他定的最后界限好像是1999年7月,现在那个日子已经过了,我们仍活着,地球没有变成碎片,天空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女人们又开始上街疯狂购物,男人们喝酒聊天,谈论着不着边际的事。

  顾克非说,我们别无选择,毁灭是必然的。

  顾克非又说,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顾克非还说,既然什么都完了,何不干点想干的事?

  我们都知道他这话深有含义,却又不明白他这“含义”是冲着谁来的,在场的有四位女士,他肯定在暗示其中之一。

  与此同时,与我们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502房间气氛也显得有些阴森诡秘,有人正给诗人A算命。那人用力捏住A宽厚的手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掌心错乱而又清晰的纹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若干时间之后,算命人郑重其事地对A说,他生命中将会出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将是他此生最爱的人。A问她多长时间才会出现。算命人告诉他,起码两年以后。

  另一件令A疑惑不解的事,就是算命人还向他透露了一个小秘密,他说其实那个女人此刻就在附近,但由于机缘未到,你们不能相见。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

  A没有相信算命人说的这句话,他身旁的散文家由路也说,这怎么可能。这儿的人我们都认识。

  那个神秘的机缘就此打住,他们开始用另一种算命方法预测将来所发生的事,这种算法需要开门开窗,把蜡烛点起来,然后用一个碟子(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的碟子)还有其它一些事先准备好的工具。这种算命的方法叫做请“碟仙”。

  危险的空气仍在蔓延。

  我们房间正陷入惊恐之后的片刻宁静。

  顾克非说,1999……未日……碎片……歌星……潜水艇……行星撞地球……

  他的话在我耳边变成了忽大忽小的一些片断。

  不知为什么在有一个时间段里我出现了轻微失聪的症状(事后回想起来,这可能跟隔壁房间的谈话内容有关),我与现实失去了短暂联系,但我并不知道一个叫A的男人就在隔壁,我的思路像受到电磁干扰,我听到隔壁轻微骚动的声音。

  我们房间的人听说隔壁房间在请碟仙,就有人提议过去看看。当时顾克非谈兴正浓,不愿意大家就此走开。但于凉一走,白洼和卫丽自然也就呆不住了,顾克非劝我别走,我说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这样,我和顾克非就一起往门外走。

  这时候,来了一个将我拦在时间走廊这一端的关键人物,他就是来找我约稿的某刊物小说组组长胡湖。

  我和胡湖坐在窗前两把圈椅上开始了冗长的谈话,直到诗人A从502房间离去,我也一直没分出身来过去看看。

  3 于凉与顾克非

  那天晚上,于凉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电视。由路过来坐了一会儿,随口说起诗人A过来看他,他刚送他们走。由路说在电梯旁他遇到两个人:顾克非和于凉。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疑神疑鬼,潜台词是在说“他们俩有什么事吧”?

  这时候,我们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卫丽,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把卫丽让进来,把由路郑重地介绍给她,并特别强调卫丽是一个副处长,而由路是一个有名的散文家。

  这一晚我做成了一桩好事。

  现在由路和卫丽的女儿都四岁了。

  听说他俩认识八天就结婚了,也就是那次会议结束,他俩一回到北京就把事给办了。顾克非和于凉的事可没那么简单,他俩的事要复杂得多。我记得那天晚上于凉回来得很晚,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双穿白色漆皮鞋的脚,一步一步地从床边绕过来,长裙掩住她的脚.她显然是坐下来了。

  于凉说,她是三年前为了这个叫顾克非的男人的而离婚的。

  于凉又说,三年了,他们的事没有一点结果。

  我看见灯影下于凉因焦灼而凸起的下眼袋,那两个下眼袋像悬浮在脸外面的两个水囊。于凉说话的频率很适合一个在她面前静下心来倾听的女人,她与顾克非的故事从那时便开始缠绕着我,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时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一直在我的冰箱里冬眠着),时隔这么久,顾克非这个人物才走进我的小说,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在我见到顾克非真人之前,我在一本文学杂志上曾经见过他的相片。于凉也是先看到他的相片后见到他本人的。于凉说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照片,她就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她会和这个人有什么事。这种预感特别强烈。那天下午她坐在办公桌前懒洋洋地拆信,那些目面相似的牛皮纸信封搞得她很没情绪,这时候,有一个穿淡蓝色条纹衬衫的人从一只刚刚剪开口的大牛皮纸信封里探出头来。

  那是我第一眼见到顾克非,于凉说,那种感觉太奇怪了,不知怎么搞的,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觉他嘴唇在动(在后面的描述中于凉多次提到顾克非的嘴唇)。

  我被他的照片吓坏了,觉得这个人正从照片上一点点走下来,并且用那种含义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穿条格衬衫的顾克非就这样走进了于凉的视野。

  他们真正有了第一次接触是在一次小说座谈会上。那个会议室重重叠叠摆了几圈沙发,于凉由于家住得远所以迟到了,她一进门就听到有个人正在发言,当她找定沙发的位置坐下来抬头寻着那声音望过去的时候,她知道那个发言的人是谁了。

  于凉在暗中观察顾克非,她发现他的嘴唇长得比照片上还要性感,是那种男人中少见的嘴唇轮廓:既厚实又有型,顾克非是个福相之人,五官长得厚实、饱满,声音浑厚有力,于凉说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于凉深深迷恋上这个男人,为他不吃不睡。

  于凉手里有他的电话,是那天座谈会结束交换名片时他留下的,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他彬彬有礼……微笑是挥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这让于凉感到不舒服,于凉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单独在一起。

  想给顾克非打电话的念头缠绕着于凉,无论走到哪儿都摆脱不掉。白天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桌上的电话一响她总要打个激凌,好像被冷水泼着了一般(这个“电话过敏症”一直延续到现在)。在报社上班的人如果害怕电话响那是很难受的,再小的报纸每天都会接到无数通电话,有用的,没用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于冷被这些密密麻麻的电话铃折磨半死,晚上回到家清静下来,那些电话铃仍在脑袋里回响,挥之不去。

  于凉斜靠在床上,带瓷瓶台灯的小圆床头柜上静静地卧着一部白得发亮的电话。

  这部电话的造型平时看起来乖巧可爱,这会儿却显得刺目,于凉几次拿起它都放下了。就在她犹豫着该不该给顾克非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出人意料地响了,是于凉的丈夫(一个电子工程师)从实验室打来的。他常年累月在实验室加班,对他们的工作于凉一点儿都不了解,也不感兴趣,问都懒得问。

  于凉放下工程师的电话,心里觉得空得厉害,她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手边有几本书,拿过来翻翻却又觉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她再不打就太晚了,这时候,于凉心里拿定主意,不管怎么说豁出去了,给顾克非打个电话,如果是他老婆接不说话就把电话扣上。

  电话通了。

  长音响了很长时间却没人接,一声一声仿佛空谷回音。于凉觉得通体冰凉,血液的温度低于零下,耳膜被这种巨大的声音震得生疼。

  在她准备放下电话的时候,电话里忽然冒出个很轻的声音来: “喂……”

  于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她觉得说话像爬山一样艰难,额头上渗出汗来。在电话里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饭,顾克非像老朋友一样对待她,使她感觉很亲切。

  于凉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于是,她便恰到好处地切断电话。

  顾克非的家被那个女人布置得好像戏剧舞台,充满装饰感和做作的艺术感,客厅里有整个一面墙是用一种图案特别的装饰布围起来的,上面挂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的大方钟。这只钟下面一左一右是两只对称的沙发,沙发中间茶几后面很不舒服地放着一盏灯头朝上的落地灯,显得拥挤和不伦不类。

  于凉走进这个家就像走进一出戏里,于凉既紧张又害怕,他们刚认识只有短短几个钟头,他们刚在一起吃过午饭,顾克非很自然地对她说不如到他那里坐坐,他说他那位到外地拍戏去了。

  顾克非告诉于凉,他老婆是一个跑龙套的演员,在一些电影里扮演小角色。她过于注重外表漂亮,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对做爱都不感兴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的饭正吃到一半,于凉心里“咯蹬”一下,筷子停在半空中。顾克非很自然地帮她夹菜,倒饮料,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火的话。

  于凉说,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馆现在已经拆迁了,再也找不到了。于凉还记得那天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样子,他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

  他们在那个充满戏剧化的家里坐了一会儿,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一个硬木茶几,一路上亲密无间的距离一下子被它给拉开了,并且,格局一旦固定就很难再改变,他们说着没油没盐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竟然找不到落脚点在哪里,刚才在餐馆里那种有说有笑的默契这一刻忽然不见了,他们变得机械而且笨拙,腮帮子木木的,说什么连自己都不能控制,吃力、生疏,好像用别的国家的语言在谈恋爱.一句比一句更艰难更涩。

  于凉说,她和顾克非的事从一开始就有点僵。

  4 突发事件

  在于凉向我讲述她与顾克非故事的同时,另一件事正在并行着发生,它发生得太突然,就像一枚炮弹在未经瞄准的情况下一下子落到了某个地方,使受害者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事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青年散文家由路与女副处长卫丽。

  在诗人A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下午,A坐在由路的房间里,听由路向他讲述坎坷的爱情经历。由路说他从来也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女人对我不好”,他用朴实而悲伤的调子对A说。由路在讲述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爱情正向他一点点地靠拢(到了晚上就会出现结果),就像坐在隔壁房间的A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样。

  后来我和A在一起,A拚命回忆那天下午的情景,并试图找到一个可能突破的出口,力图改变时间原有的运行轨道(时间叉道之一),使我们的相见时间整整提前两年。

  诗人A抽着烟,微眯着眼,努力进入一种回忆状态。我们拼凑起全部细节,让当时的情景一点点复活,就像把一种干缩的脱水植物重新放回到水里,那种植物一下子改变了原来黢黑干瘪的形态,一节节地膨胀开来。所有的枝丫都像小胳膊小腿那样努力向远处伸去,记忆的主杆也变得葱绿青脆起来。我们回到现场寻找突破口,诗人A果然回忆起一点线索来,他说当时在他由路房间里坐着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个负责会务的工作人员从隔壁503房间到这边502房来,手里拿着于凉从北京到西安的飞机票,过来询问另一位工作人员能不能报销(那次期刊年会要求到会者坐火车去)。他们拿不定主意,在那儿叽叽咕咕许久。这中间那位大会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若干趟,诗人A声口无心地问由路,隔壁房间住的是谁。由路告诉A,住的是谁谁谁,其中提到我的名字,这时如果A稍微有点好奇心,他也许会到隔壁去坐坐。这时A就会与正坐在窗前那张圈椅上听顾克非讲"99大劫难”的我相遇。

  如果事情按照这种线路往前推进,那么我与诗人A后来的每一个参数都得改变(这是一种公式求证式的推理,可惜它不是真的)。

  我们的事情毫无进展,但由路与卫丽的事却被某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快速向前推进。

  后来我知道卫丽在那个下午从我们房间出来并没有跟着白洼进入隔壁房间,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这就失去了她与由路下午见面的机会,但到了晚上,他俩同时在的机会,但到了晚上,他俩同时在我房间里出现,在瞬间擦出火花来。

  由路和卫丽离开我的房间。

  男的说,下去走走行吗?

  女的说,太晚了吧。

  男的说,晚什么晚,永远都不晚。

  这话充满哲理,女的爱听。

  于是他们站在水镜一样明晃晃的大厅里等电梯。等候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他们就有些尴尬,无人的大厅里仿佛有一些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看。时间在分分秒秒地往后推移,在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电梯门忽然开了。他们一脚跨上去,将门合拢。

  他们自愿囚禁在一个铁笼子里,然后有了许多想法,其中之一就是接吻。电梯的墙壁是镜子一样明亮的金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下来,看到自己的影像,他们不仅没有感到羞怯,反而觉得异常兴奋,从镜面墙壁上他们看到一个男人亲吻一个女人的镜头,’就像电影里一样——他们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别人在演戏给他们看,而他俩是旁观者。

  他把手伸向他,镜子里的那个男的也这样做,什么都是双份的,连她也是双份的,她在他手里渐渐地变得虚幻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由路脑子里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怪的问题:这个女的到底是谁呢……随后他们又接起吻来,由路还腾出一只手来在门旁的的按钮上胡乱地按着,希望电梯降到底再升到头,上上下下悬在半空中永远不要停下来。

  他把手斜插进她的衬衣领口内,没有犹豫,直奔主题,他的手指很快就碰到了她的乳房,那是热乎乎的一团,他将它握在手里,感觉到乳房自身的心跳,扑楞扑楞,跳得极快。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只手压在他身上,慢慢地向下移动着,显得热烈而又急切。如果此时此刻电梯的金属门突然裂开,他们的状况会很尴尬的,可当时他们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双向抚摸同时进行着,呻吟声在金属墙壁上折射出鸟儿鸣叫般的怪响。

  与此同时,于凉的故事还在继续,她的讲述在暗夜里像雾一样蔓延开来,充斥着整个房间。她床头的壁灯亮着,她靠在床头吸烟,这似乎也成为她讲述的一部分,烟雾和她的故事共同进入我的视线,构成奇异的画面。我似乎看到了夹在沙发中间的那盏铁灯,那盏铁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像一道符,把她和他阻隔开来。

  于凉很失望,可她又不知道男的究竟该怎样做才不至于使她失望,难道一见面就把她带到床上去吗?这是她本来的愿望吗?她坐在沙发上像被定住了一般,很机械地说着话,眼皮发沉,强打精神硬撑着。

  事情有了转机是因为外面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可能是顾克非他老婆打来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在卧室床头接的那个电话,外面几乎听不清),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神情显得很轻松,他说“那个谁”(每次提到他老婆的时候都这么说)她下礼拜才回来。于凉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们可以从新开始。刚才一直僵在那里是因为得不到他老婆的准确信息,他大概一直担心着老婆推门而入,而他必须正襟危坐随时准备着。这会儿好了,这会儿他整个地松懈下来,他摇身一变变成了地道的大情种。

  他以那样一种微醉似的步态向她靠拢,她坐在沙发上没动。

  “她不会回来的。”

  他有些喜出望外地坐到沙发扶手上,一只胳膊从高处降落下来,正搭在她肩上。

  她还是没动,既不迎合也不拒绝,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心里很空。 从下午到晚上,他们一直呆在床上。于凉从没有在白天做爱的经验,一开始有些放不开,虽然窗帘紧紧地关闭着,可她还是觉得天太亮了,她有些羞缩地脱掉衣服,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毛孔、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后背,热力穿透后背抵达前胸,她逐渐忘记羞怯把身体翻过来面朝着他,她看见他下巴上有一些零乱的胡须,他把眼镜摘去了,变得有点儿不像刚才那个男人了。

  顾克非家住在二楼,隔着窗帘和玻璃可以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时间正处于黑白交替的当口,一整天忙碌的帷幕就要落下,自行车流哗哗地在街上流动着,偶尔有一声车铃传来,“铃”的一声,显得尖锐刺耳。他们的呻吟声就交织在这种傍晚的热闹之中,好像大合唱的一个分部,既突出又和谐。

  他的抚摸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柔软细腻,他甚至有些性急和粗暴,这是于凉完全没有想到的。在等待他电话的那段时间,于凉曾多次想象他在这方面的表现,她可以肯定他是性感而多情的,却没有料到他勇猛善战这一面,他的“激烈”与某人的“平稳’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横向比较使得于凉更觉刺激。

  他具有持续作战的能力,时间长得惊人,窗外的人声、车声变成另外一个遥远世界里的东西。附近有一个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不时传来售票员用送话器说话的失真声音。那种声音既遥远又模糊,与室内的声音连成一片,于凉看见自己的身体已与他的融为一体,就像两块重新熔化铸造而成的金属,分不出彼此而且坚硬。

  完事之后,他们双双平躺在床上共吸一支烟,那一刻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刹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

  5 暴力

  于凉说,顾克非就像炸弹一样,粉碎了她原有生活中的一切。

  房子塌了,还可以盖。

  大树倒了,还可以再种。

  金钱丢失了,还可以加倍努力再赚回来。

  于凉的话,字字句句好像短格言一样锋利,她把它们做成匕首,一枚枚地投在对面那面墙上,对面墙顿时变得伤痕累累。

  于凉从顾克非那里重新返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上去,便看出了原先生活的种种不如意。这种种不如意并没有写在生活的表面,而是化成一种无形的东西,飘在空气中,渗透到墙壁、器皿、家什物件、甚至于对面那个男人的脸上。

  电子工程师面色蜡黄地坐在对面,一边看报一边用勺子舀着盘子里的东西吃,于凉想不起他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间了,于凉在记忆库里努力搜索,想起的统统是一些她和别人的画面,特别是那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连续作战,干了一个下午,下楼吃点东西,回来奋不顾身继续干了一晚。

  电子工程师有吃饭看报的习惯。于凉听到他嘴里咔啦咔啦响,就觉得他好像把报上的某些东西嚼巴嚼巴一起吞咽下去。于凉看到他坚硬而突起的喉节努力动作着,仿佛在把什么他不愿意的东西硬咽下去。于凉忽然感到很不舒服,这种温吞水似的生活让她无法忍受。

  于凉绕着桌边走过去,一只手搭在电子工程师的肩上,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脖子,问道:

  “今天不上班了,行吗?”

  “为什么?”电子工程师发出尖锐而急切的声音。

  “不为什么,我要你陪着我。结婚以后你从来都没好好陪过我。”

  电子工程师收起手里的报纸,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妻子的疯狂建议简直使他觉得可笑,他对她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在他即将出门那一刹那,有一条胳膊横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们有一个月没在一起了,今天必须来一次,来一次才能去上班。”

  于凉的声音在秋天的早晨显得冰冷如铁。

  工程师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于凉伸手去解他下面的钮扣,被工程师一掌挡了回来,这一下激怒了于凉,心想着今天早上我倒是非把事办成不可了。

  于是她抢了他的包,一下下把他往里屋推。工程师哪里愿意,拚命挣扎,两人连推带打,进了卧室。

  于凉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在身后自动合拢的声响。这声响像冲锋号一样激励着她,她用力将他推到床上,她像疯子一样力大无比,她麻利地摆弄着他的细胳膊细腿,像在收拾一堆散落在桌上的零乱稿件。

  她背对着他用力揉搓他的局部,她干得起劲,像用搓板在搓池子里的一堆衣服。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再抗拒,但也不作配合,他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像在思考问题。

  于凉痛恨他这副思考模样,于凉想,就是一块铁也该被她捂热了。于凉把他的局部握在手里一下一下用力捉弄着,等到那东西勃起得完美无缺的时候,于凉便如飞身上马一般地骑了上去,她用手引导着将他的那个局部强行塞入自己体内,她干得真是太漂亮了,她高昂着头,那姿态看上去像在策马飞奔。

  于凉第一次在婚内有了性高潮是源于她对男人的一次强暴。

  电子工程师很生气.在于凉高潮得不能自控的情况下,将她掀翻在地。

  她的呻吟声像在哭泣。

  我要告你婚内强奸。

  可以,只要你不怕丢脸。

  我是男人,我有什么丢脸的?

  我是女人,我有什么丢脸的?

  ……

  谈话结束,男的穿好衣服夹起小包上班去了,把女的一个人留在被窝里,身上像被打开了无数个小洞,从每一个小洞里都能望见一个痛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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