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纪刚的母亲是一个心多事多的人。何大萍因为没有空闲时间亲自照顾婆婆,便交代叶纪刚常常陪伴她,这样母子俩的感情就加深了,老人觉得还是儿子亲,媳妇是外姓人,不粘心,于是和儿子在一起就无话不谈。叶纪刚每天都要去母亲屋里几趟,有天上午,母亲正在床上叠衣服,见儿子来了,又嘟噜着脸唠叨起来了,你看看,这是你媳妇给我买的衣裳,花不溜溜的,叫我咋穿出去,咋见人哪?这不是叫我穿哩,这是叫我看哩。
叶纪刚龇牙笑笑,娘,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撵时髦,城里的老婆都穿这样的花衣裳,过去的蓝色、白色的都没有人穿了。
啥时髦不时髦,我不懂,总得有个老少之分吧,老婆家穿成十八的,啥看哩,我看她也没好心对我。怪不得人家说,娶个媳妇卖个儿,这话一点都不假。儿子处处护着人家。
娘,你不能这样说,我对你不好啊?这衣服您不想穿了,我带你去街上买,你看中啥,咱买啥,行不行?
她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右腿一跷,P股一磨坐在床边,说我要恁多衣裳弄啥,死里着了,穿不烂,净多花钱。接着皱皱眉头,岔开话题说,纪刚,我觉得你找这个媳妇,不可靠,不稳当,太精,太能了,我怕你笼子里装不住。我真看不惯那个王工头和她亲热的样子,我可提醒你,你像个木疙瘩样,不开窍,别叫人家给你耍了。
叶纪刚就直直地站在母亲身边,皱着眉头说,你说啥呀娘,她整天忙得昏天昏地,哪还有这闲心呀?你千万别瞎说。
老人不乐意了,脸一沉,一副凶像,气哼哼地说,你从小就是个直肠子,老实得很,我看得出你媳妇可是个花花肠子,给你卖吃了,你还夸奖她哩。娘的眼不瞎,她要不和他有啥扯摆,那工头抬脚来了,抬脚去了,一天跑几趟。
叶纪刚低头沉下脸说,你别瞎猜,那王工头的工地就在咱眼皮子底下,他的工人都在咱这里吃饭,他常过来也正常啊,再说咱每月挣人家万把块钱呢。
我只是叫你留意,你别为了钱丢媳妇。还有她大手大脚的花钱,我也看不惯,那是个败家子。就说买肉吧,她天天买恁多肉干啥?还专拣贵的买,恁多工人吃饭,要少放点肉,多加点菜,天长日久,就省不少钱哩。我最生气的是她不孝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候一天到晚也不到我这里瞧瞧,别说和她在一起吃顿饭了,说实话我在这里住不惯,也看不惯,还得回家。
叶纪刚是母亲的独生子,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从小就听母亲的话,听母亲这么一说,心里对何大萍有了看法。说娘,你回去没人照顾你,你老了,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别生她的气,她整天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事那事的应酬不完。
母亲眼一瞪,你弄啥了?男子大汉,屁家不当,你靠边站,叫老婆应酬,还算男人吗?我也看出门道了,店里的人谁也不把你看眼里,都围着你老婆转,这是你开的店?还是她开的店?无用的货。
咱不都是一家人吗?谁干不一样。她脑子比我好用,办事比我强,她乐意忙,就叫她忙去呗。
给你死去的爹一样,没本事的货。
娘,您别生她的气,她有不对的地方我说她。她没时间照顾您,我照顾您。但心想,何大萍这段时间,也确实不像话,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对他也是漠不关心,莫非她的心思真跑了?他接着又说,娘,你想吃啥喝啥,我叫厨师给你做。
老人拍拍床面,说你坐下,别一直站着,累。娘在家吃惯粗饭了,我不想吃荤腥东西,闻见就恶心。
叶纪刚坐在母亲身边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我想喝豆腐脑、粉浆面条,蒸红薯。
叶纪刚慌忙说,娘,菜市场有卖的,我给你买去。
人家做的,还不如我做哩。你给我买个小炉子、小锅,我自己做,再给我买点豆面、豌豆面。
好、好、好,我马上去买。说着他站起来出去了。
叶纪刚对母亲的话是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因为母亲脾气坏,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顺从惯了。他也理解母亲,也爱母亲,尽量不惹她生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纪刚倚着床头半趟着,闷闷不乐,好像有满腹心事,苦丧着脸说,大萍,以后咱们买便宜点的肉行不行?
何大萍脱着衣服翻眼看看他,你咋关心这事了?咱这饭馆能打出名来,知道靠啥吗?就是我一直严格把关,每次都买新鲜肉,上等精肉,这样才能调出鲜美味来。如果为一点小利,欺骗了客人,想再拉回头客就难上加难,等于砸自己的牌子,你觉得值吗?当初表姑就说过这事,我要听她的能有今天的生意吗?
叶纪刚翻翻白眼看看她,那做菜总不需要精肉吧?
你是怎么了?以前从不斤斤计较,现在咋抠唆起来了?这几年,我一直这样做生意,咋样?不是越来越好吗?顾客都不是傻瓜,你不让人家满意,人家就躲着你,你不想干了,糊弄人家可以,要不几天就关门。何大萍躺在他身边,翻身给他个脊背。
近一段你咋对我冷冰冰的?心思全在人家身上吧?
你说啥呀,快把我累死了,还胡说八道。
咱先不说这事。可你再忙也不能对咱娘不管不问吧?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何大萍的眼皮打起架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忙昏头了,确实没有照管好她,我明天就给她解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屋里寂静而沉闷,能听到何大萍熟睡的呼吸声。叶纪刚的心里好像是窝着一股闷气,目光盯着对面的墙壁呆滞发愣,想到自从般进这个餐馆后,自己的角色是一降再降,现在到什么位置了也说不清楚,是助手、雇员、保安……什么都不是,倒像个吃软饭的闲员了。他也曾想过,夫妻嘛,肉烂都在自家锅里,谁有能耐,谁唱主角,管他角色不角色,可经娘一提醒,他真想找回点尊严了,因为退“二线”还太早哇。还有那些客人,尤其是王工头就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什么事和大萍一商量就成了,事成之后,他要不过问,何大萍也不主动跟他说。于是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男子汉的气魄和尊严了。他没有睡意,倒是满肚子气,便起床找盒烟,默默地抽起闷烟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何大萍来到婆婆屋里,她想,即使再忙也得陪婆婆吃顿饭,趁机给她解释解释,道道歉歉,自己确实没有尽到孝心。她看到门口摆着新买的餐具,还燃烧着炉火,上面放着一壶水,心想婆婆是另立小灶了,只要她高兴,怎么着都行。见婆婆亲自动手做起饭来,忙说,娘,自己做呀?你想吃啥我叫厨师去做。
婆婆吊着脸子没抬头,坐着只顾择青菜,不乐意地说,吃不惯,油星大,没口福,还是自己做的饭吃着香。
你准备做啥饭?我帮你。
你是大老板,咋能叫你做?
何大萍嘿嘿笑笑,娘,我知道对不住您,因为我太忙顾不上照顾您,别生气。说着将婆婆择好的菜放在盆里洗洗,洗菜时看到食品袋里有半袋面片,说喝清汤面片呀?我去弄点肉。
婆婆坚持说,我就想喝清汤面片哩。
这时,有位服务小姐过来说,何老板,有人找。
何大萍扭头对婆婆说,娘,你多下碗面条,我也过来喝。说着她就跟小姐一起出去了。
婆婆一听到别人叫何老板,她心里就不是滋味,这饭馆明明是儿子开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老板,现在倒好,她成了当家的,主事的老板了,儿子却靠边站,把她惯得不像样子。女人当家房倒屋塌,这就不是好兆头。这话她曾交代过儿子,只是他不吭声。
中午,何大萍特意把店里的有关事情交给杨雪去办,说要陪婆婆吃顿饭。把事情交代好后,来到婆婆屋里。
屋中间摆着一个小圆桌,桌上放着馒头筐。叶纪刚和婆婆正在围着桌子吃饭,二人抬头看看何大萍都没吱声,然后仍低头吃饭。何大萍看得出他们都阴着脸,不欢迎她,便很自觉地盛了一碗饭,坐在餐桌旁,看看桌上放着一盘咸菜,一盘炒鸡蛋,微笑说,娘,我再叫厨师炒两个菜吧?
婆婆没抬头端着碗只顾吃饭,不乐意地说不吃,没那口福,生来就是穷人命。听话音,好像她对何大萍有很大意见。
何大萍端着碗喝口面片,说不错,还是娘做的饭好喝,还是咱家乡饭好吃。她端着碗低头吃饭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叶纪刚,他只顾耷拉着头吃饭,不吭声,摆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
何大萍觉得气氛不对,都怎么啦?一个个满腹怨气似的冲着她,但她不明白其因。她喝了半碗饭后,忽然觉得一阵反胃恶心,怎么也压制不住,便急忙“叭”一下把碗放在桌上,捂着嘴跑到墙角的脸盆旁弯腰呕吐起来,接着吐得稀里哗啦。当她喘息着稍微平静时,清晰地听到婆婆在一旁说抱怨话。婆婆是个要强的人,倔犟的话音中夹杂着哭腔。
叶纪刚忽然站起来,抓住何大萍的头发“啪、啪”两耳光,气势汹汹地说,你太过分了,太不像话了。接着将她推倒在地,狠狠踢了几脚,愤怒地说你这是干啥呀,不能这样对老人啊!
何大萍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急风暴雨,让她感到震惊,霎时,丈夫变成了凶猛的野兽,老人也冷酷无情,像凶恶的地主婆一样。她觉得脸像火烧,眼冒火星,浑身疼痛。
婆婆也火上浇油,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这是撵我呀,我走、走,不能恶心你,您是贵人,俺是拾大粪的,要饭哩。说着去收拾行李,仍然喋喋不休,老天爷,真厉害,吃您一碗饭真难,现在的女人真不得了,我看不惯,眼不见,心不烦。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这话一点都不假。
叶纪刚听着母亲的话,像打气一样,越听越气,脸色铁青,一脸凶光,因打何大萍用力过猛,气喘吁吁。外面的人听到屋里有动静,将叶纪刚拉了出去。
何大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只是一阵反胃、恶心、难受。您千万不能走,不能走哇!
她转身连珠炮地说,你别管我,俺儿听你的,我可不听你的。我这个老婆子再傻,也知道你这是弄啥哩,我在这弄啥?碍恁的事,不能让你恶心、难受,一天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原来你是不原看见我。别看我这个老婆子不咋样,可也没受过这样的气。人家养儿是防老哩,我算养个狼娃、鳖娃,中不中。
何大萍觉得自己委屈,冤枉,有口难辩。杨雪过来,慌忙把她从屋里拉出来,可她觉得自己也是有头有面的人哪!今天这事弄得里外不是人,丢大人了。
婆婆不辞而别,却出了大事。中午一阵唇腔舌战和武斗平息了,店里的客人也走了,大厅里安静下来。何大萍的婆婆走的时候,谁也没看见。何大萍午休片刻,去看婆婆,却不见人了。她慌忙打叶纪刚的手机,却打不通。何大萍东瞅西瞧,更加焦急不安,婆婆多年生活在乡下,没出过门,大字不识,走到哪里连厕所都找不到,大街上人多车多,万一要出个什么事怎么办?她不敢想下去。她会去哪里?肯定赌气回老家去车站了。何大萍想到此,把店里的事向杨雪和何大军交代一翻,便出门找婆婆去了。
何大萍乘出租车去车站了。她坐在车里看到大街上车流成河,像往常一样,也没有什么异常现象。她的注意力主要是观望大街两边的行人道上,巡视婆婆的身影,到了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来穿去,仍然找不到婆婆。她想到还有火车站,还有一个长途汽车站,立即又去这两个车站,还是没有婆婆的踪影。
她一连找了两天,都不见婆婆,又报了警,并多次给叶纪刚打电话,他的手机一直关着,又给老家打电话,老家的人说没见她回来。何大萍拖着疲惫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回到店里,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测。杨雪说,城市这么大,人像蚂蚁窝,出去找个人,如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啊?没有找到人别把自己弄垮了,看你的脸色多难看?
何大萍说,我头有点晕,还有点恶心,身上一把劲也没有了。
你到医院看看吧,别是病了。
我估计没什么事,可能是心情不好,累的,歇歇就好了。她倚在沙发里,头枕着靠背,微闭双目,感到疲惫不堪。想想婆婆来了之后,叶纪刚像变个人一样,常常丧着脸不高兴,看她横竖都不顺眼,没有了昔日那种亲热的气氛,莫非是婆婆从中调唆?儿子听信母亲的话是很正常的。可她心里清楚那天呕吐的确不是故意的,要是那样,自己就真的不是人了,这两天还是老想吐。忽然她想起自己的例假有好长时间没来了,因为整天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子,没有稍停时间,也把这事忘了,莫非是怀孕了?如果当时要给婆婆解释解释,可能就没这事了,甚至她还高兴呢,可现在什么都晚了。要是婆婆真出了什么事,怎能对起纪刚?自己就成了不孝的罪人,甘愿她平安无事吧。想到这里,她又忽然坐直身来,从包里掏出手机给王工头打了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快来。
一会儿,王工头来了,何大萍向他说明了情况,他说,别着急,别着急,我马上叫工地上的人出动去找,到大街、车站分头找。
何大萍少气无力地说,大哥,谢谢你了,一有音信就赶快告诉我。
好,好,好。他看看何大萍说,你是病啦?看你的气色不好。
我没事,你们快去找吧。
三天后,王工头突然给何大萍打来话说,你婆婆出车祸了,已经去世了,肇事车主把她的后事全包了。这个电话如晴天霹雳把何大萍击倒了,她摊坐在沙发里像傻子一样,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不觉得默默地流着泪,晶莹剔透的泪水小溪似的顺着面颊流下来,落到衣襟上,任它流。她想到婆婆那瘦弱的身躯和干巴巴的脸庞,像是营养不良所致,可怜她一辈子也没享什么福,本想让她在这里养养身子,享享轻福,可没想到出这样的事,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样难受。她的姿势和目光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术,僵持了近一个小时,才回过神来。旁边的人知道她心里难受,都默默地望着她,不敢惊动她。何大萍知道这事的后果,对不起婆婆,对不起丈夫,自己永远愧疚,像在他们面前犯下了滔天大罪,罪不可赦。可自己也满腹委屈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检查自己是否怀孕?将来拿着证明才能向纪刚解释,证明自己是无意的,否则,说什么都无用。
杨雪劝解说,大萍,你也不要自责,你对她并不错,是她那么多事,怨她自己。
何大萍皱皱眉头,你们别说了,我是丢尽人了,落个不孝的罪名。
身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看她心烦意乱的样子,没人再说什么了。
何大萍站起来到镜子旁照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目光呆滞,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洗洗脸,去了医院。
医院里的诊断结果,不出所料,何大萍是真的怀孕了。何大萍拿到诊断结果,立即又给叶纪刚打电话,可手机仍然关着。看来叶纪刚是不原谅她了,她心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