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康有为得宫崎寅藏带至日本领事署收藏,并请日领为之设法救护,日领事听得自然惊谎。因康有为虽可称为国事犯,唯清廷搜索既急,自己若收留他,转碍两国交情。但此时亦没得可说,因宫崎已带了他来,又一力牵撮自己,自不能推托。日领事便答道:“足下之言虽是,但弟为领事,于此等事本不应干涉。若助他出去时,被人拿着,这时反弄出交涉来了。不知足下之意,有何妙法救出他?”宫崎道:“在天津耳目颇众,若直行带康氏逃出,断乎不可。不如用一木箱把康有为藏在那里,作为货物渡他落船便了。幸明天即有我国兵轮由津起行,取道烟台,遄回日本。就救他到这兵轮上,往我国去罢了。”日领事此时自忖若不应允,那宫崎寅藏必不肯干休,没奈何只得允了。就依法令康有为伏在箱里,先在箱底通孔出气,然后打成装货一样。康有为此时以性命要紧,自不敢不从,即在日署中依法送至日本兵轮。一来那箱是由领事署扛出的,自没人跟问。二来是白昼间明明白白送出,人亦不思疑,因此救得康有为出了天津。宫崎寅藏也忖搭该轮同往,一程到了烟台。
宫崎请康有为登岸游览,那康有为哪里敢登岸?只是宫崎所请,若然不去,又恐被人笑自己没胆子,因此也勉强登岸一行。惟这时康有为一案,京内外也传遍了,就是烟台人士,哪个不知道?也拿作一般谈柄。恰可那日本兵轮里头的船伴,亦有登岸的,见人说起康有为名字,不免答声道:“可笑京城里还乱查乱搜,不知姓康的已逃出多时了。”说着,那些听得的,自然问及从哪里逃的?船伴不免说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这点消息就飞到官场里面,定然想要拿捉他了。一来购拿康有为的已出了花红,二来朝家既要捉他,若拿住时不患没升赏。正是升官发财的好路,哪里肯放过?正议发人往日轮搜捕,忽听得那日轮已开行了。官场恐迟更不及,恰可有一号鱼雷唤做飞鹰的泊在烟台,就立刻令燃煤起碇,赶速开行追赶。论起飞鹰那号鱼雷,本行得二十海里,较那日轮行驶较速。惟那日轮开行已久,枉费一场工夫,追赶不上。那康有为就得宫崎寅藏九牛万象之力,救往日本去,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京中自闹出这一件大案,凡被康有为拖累的也不知凡几。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已同时被捉。最无辜的是谭嗣同,被康、梁赚到京城,经屡次谏阻康有为不宜如此,奈康有为自作聪明,既已不从,又瞒住谭嗣同,致他被祸。那谭嗣同几次本欲出京城,到末一次欲起行,偏又遇病。到被捉之时,又在南海馆,是康有为的巢穴,更没得分辩。至于康广仁本是康有为胞弟,有为本欲告他同走,只康广仁天天流连在相公那里,正不知死活。及听得事变,就匿在向来狎昵的相公处,不敢逃出。惟那相公已见风声日紧,若把广仁搜着出来,实于自己不便,如何敢收藏他?自然要下逐客之令。康广仁初亦苦苦求情,且跪且哭,哀求不已。那相公道:“念在相交,由得你快些逃去罢了,休牵累了我。你若不去时,我便出首,你休要怪我。”康广仁没奈何,即逃了出来,面色七青八黑,更带上十分惊惶之象,已见得形迹可疑,即被人拘住了。广仁早失了魂魄。当下一并解到刑部里来,只见林旭等俱在,已是面面相觑,互相埋怨。林旭先道:“我们全被康贼陷了。”杨锐道:“那腐儒无知,所有举动瞒着同人,事发时又先自走了,并不通告我们。我们便是死了,也作厉鬼来索他偿命。”广仁道:“我是他亲弟,还不及告我,这不过是大家不幸罢了,还埋怨谁来?”刘光第、杨深秀齐向广仁骂道:“你天天在相公处快活死了,康有为那厮哪里能寻你来告知?你们兄弟暗里勾当,眼见是陷了我们,还有得说么?”当时你一言,我一语,都向康广仁咒骂。
惟谭嗣同不发一言,仰天大笑。林旭等问道:“先生究笑甚么呢?”谭嗣同道:“我笑公等耳。”林旭道:“先生此言究是何解?”嗣同道:“像足下少年英锐,若要做官,尽多日子,怎地要依附康有为?你们试想,与康有为处了多时,尽识得他。他没学问,没心肝,初时即不知道,后来又不见机,自怪不得有今日了。若小弟向未与姓康的谋面,他函致小弟,说称合力来做光复工夫,故小弟着他道儿。后来小弟欲自出京,偏又遇病,以致于此。至于足下等正是自取,就不必多说了。”这几句话说得林旭几人哑口无言。少时刑部狱官把他几人押在一处,正待一并捉了康有为,然后斩决。谁想搜来搜去,总没有康有为的影儿。那王照、宋伯鲁一班儿也先后逃去了。梁启超亦由上海逃往日本。朝家见拿康、梁二人不着,好不大怒,正要把林旭几人严讯,看康、梁逃往哪处,忽荣禄递了一道封奏,说称为恶的只康、梁几人,若过事推求,恐株连太多,请除了康、梁及被拿几人之外,都不必查究等语。因当时京官初见康有为张大其词,天天说面见清帝,只道他势力很大,故许多人都曾与康有为周旋的。后见有为事败,反人心惶惶,恐株连自己,及见荣禄此奏,颇自心安。
惟是御史中有嫉视康、梁的,到这时又纷纷参劾,说称某人与康有为至交,某人与康有为来往,不一其说。单是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因与康有为同省同县,平日又来往多的,所以参劾张荫桓更为紧要,还说康有为每夜必到荫桓处密谋,并自携卧具到荫桓处寄宿,明目张胆,人人皆知。这奏既入,朝家就派大臣查办,更令搜张荫桓住宅,看有无与康有为来往的踪迹。那时张荫桓正自忧心,还亏荫桓的侄子名唤张乃诚的,为人机警。一闻康有为事败,即把荫桓平日与康有为来往的书函统通焚化了,没些形迹。且张荫桓在当时又算是外交能手,用人之际,不免有些大员要开脱他。荫桓又是最喜巴结的人,朝大臣知交不少。故搜围张宅之后,就称委无凭据,或者传闻失实。更替荫桓说开几句,道他向来自爱,必无滥交匪人的道理。那荫桓又费一番打点,才把那万丈风涛寝息没事,因此朝家再不追究。惟查过荫桓之后,细查保举康有为的为首是翁同龢,想起翁同龢父为宰相,子为总督,子孙又许多及第翰林。可谓世受国恩,乃滥保匪徒,本应从重惩办。但念他服官数十年,没什么失职,只把来革了就已了事。至若礼部尚书李端芬,既保匪徒康、梁,又把侄女嫁与梁启超为妻,定然一并革职。若学士徐致靖,与康有为周旋更密,也将他监禁了。有位文廷式,亦是康有为唱和之人,他本榜眼及第,教习珍、瑾二妃,清帝本甚爱他,到此时亦不得不革。单是岑炳元,已由太常卿放了广东布政。论起这个原故,因当时已裁撤了广东巡抚,粤督谭钟麟又屡次被人参劾,康有为一班人便播弄起来,要放姓岑的做了粤藩,望革了谭钟麟,好反把姓岑的骤然升署粤督,然后自己一班人更得羽翼,故岑炳元遂得放此缺。那时本一并要治他之罪,惟有些京官说称岑炳元之父岑毓英是个功臣,岑炳元也是个勋裔,姑念前功,免其置议。又以此次党人实粤人为首,恐岑炳元在粤又与他们交通,岂不误事,因此把岑炳元调往甘肃去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朝家自拿了林旭等六人与先后革了各官,除诏令各省缉拿康有为、梁启超、王照、宋伯鲁等之外,即须将林旭等六人讯明办理。奈京城连日风声鹤唳,各大臣亦恐再酿他变,其余曾与康、梁一面的也虑连及自己,即纷纷奏道:“已拿之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名,已情真罪确,自无冤枉。若仍事审讯,恐乱次供扳,反事株连,请即行正法。”光绪帝此时极恨康、梁离间两宫,陷害自己,即谕令不必再讯,立由刑部部官押那六人到菜市口,一刀一个就处决去了。可怜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一时无知,听从无学识、无心肝的康、梁乱作乱动,反被康有为陷了。那谭嗣同更由康有为赚了进京,白地断送了性命,实为可惜。至于异族专制朝家,杀汉人如同草芥,并未讯明情由,即加刑戮,亦可愤矣。时人有诗赞道:
欲扶异族残同种,标榜虚名噪一时。
头角未成锋已露,皮毛初窃策非宜。
君庸岂配谈新政,党祸何堪读旧碑?
人自衔冤他自乐,逍遥海外富家儿。
自此京中人心渐渐定了,惟是清太后的心里还自余愤未息,一连下了几道谕旨,都拿康有为不着,便迁怒清帝。想起前者因清帝年纪已长,清太后才把政权归还他。不想清帝是个少不更事的,以数年前被日本打败,赔了巨款,割了地方。以为日本因变法乃有今日强盛,那康有为窥出清帝此意可以愚弄的,就发出变法的梦话来。清帝竟中他计,险些被他围住颐和园,送了母子性命。清太后想到这里,觉若仍任清帝掌执政权,怕又闹出别的事,便立出谕旨,要再行听政。把清帝迁在瀛台里头,不准再理政事。随撤了管理新政大臣的名目,把日前所行的什么裁巡抚、撤寺卿、废科举的所谓新政,一概取消了,即派回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又想从前由康有为等所参被革的,准要开复。第一是有位御史文悌,曾参过康有为被降的,也开复了,升做给事中。正要令军机拟旨,只见前任礼部尚书怀塔布进来,也触起礼部几位堂官,前者革了不免可惜,但当时各部官缺已定,礼部满缺尚书又不能无故更换,即以怀塔布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把许应蹼升任闽浙总督,余外几位礼部侍郎也一并用回。又因袁世凯首告,即传旨嘉奖,后来做了山东巡抚,京里就没事可表,只诏拿在逃的康、梁而已。
闲话不表。再说康有为自骗了几位同党陷于死罪,单自逃走出来,得日人宫崎寅藏救往日本,虽然好友亲弟被杀,本莫大之仇,惟自己今已安乐,倒不挂虑。只当时日本人士及旅日的华侨,却不大知道当日变政的真情。只道康有为有什么本领,更道他有什么冤抑,自不免怜惜他,备舍招待。不久梁启超亦到,也同一块儿居住。至于康有为平日的生徒,亦听得康有为已到日本,不知有什么机会,也纷纷东渡。如门生林魁、麦孟莘、徐勤及门婿麦仲华等,也先后到了。先生前先生后的慰问了一会。更向旅日华商运动,好优待他们的康先生。果然互相标榜,那康有为到日本的事,早传到日本官场里面,又得宫崎寅藏吹嘘,自没有不知的。自然有些愿见见康有为,好问问情由,看他在京时究是什么做作。
就中一位日本大员唤做犬养毅,是日本进步党的首领,曾任过文部丞相,却是一个有名的政党人物。那犬养毅为人,本最好结交中国人士,且又最赞成中国改革的,故听得康有为到了,不免要见他,那日就具柬邀请康有为到他府里用膳。那康有为听得犬养氏请他,好不欢喜。即与梁启超等商量前往,好预备到时对答。梁启超道:“料犬养相见时,必问起谋围颐和园的事是真是假,但此事似不可自认,只言是西太后诬捏的便是。”康有为道:“这却不妨。因皇上是有密诏给我们的,就说明太后要谋杀皇上,因此皇上给衣带诏与我们,着救他性命便是。”梁启超道:“若他索衣带诏看时,却又怎好?”康有为道:“我只说逃难时中途失了,有何不可?”梁启超点头称是。正议定间,忽报王照已逃来了,康有为大惊道:“王照在京最知我们真情的,他到来如何是好?”说罢,面色变了。正是:
欲把谎言欺外国,又逢同志到东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