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挂着"文艺"招牌的杂志指《文艺画报》,月刊,穆时英、叶灵凤编,一九三四年十月创刊,一九三五年四月停刊,共出四期。上海杂志公司出版。该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五年二月)曾刊载格罗斯的漫画八幅,其中四幅就是蓝地、红地、黑地和五彩的。
"招贴即扯"了
一切古今人,只留下自己的没意思。(2)要是古今中外真的有过这等事,这才叫作希奇,但实际上并没有,将来大约也不会有。岂但一切古今人,连一个人也没有骂倒过。凡是倒掉的,决不是因为骂,却只为揭穿了假面。揭穿假面,就是指出了实际来,这不能混谓之骂。
然而世间往往混为一谈。就以现在最流行的袁中郎(3)为例罢,既然肩出来当作招牌,看客就不免议论这招牌,怎样撕破了衣裳,怎样画歪了脸孔。这其实和中郎本身是无关的,所指的是他的自以为徒子徒孙们的手笔。然而徒子徒孙们就以为骂了他的中郎爷,愤慨和狼狈之状可掬,觉得现在的世界是比五四时代更狂妄了。但是,现在的袁中郎脸孔究竟画得怎样呢?时代很近,文证具存,除了变成一个小品文的老师,"方巾气"(4)的死敌而外,还有些什么?和袁中郎同时活在中国的,无锡有一个顾宪成(5),他的著作,开口"圣人",闭口"吾儒",真是满纸"方巾气"。而且疾恶如仇,对小人决不假借。他说:"吾闻之: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又闻:为国家者,莫要于扶阳抑阴,君子即不幸有诖误,当保护爱惜成就之;小人即小过乎,当早排绝,无令为后患。。。。。。"(《自反录》)推而广之,也就是倘要论袁中郎,当看他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讲空话,作小品文,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正如李白(6)会做诗,就可以不责其喝酒,如果只会喝酒,便以半个李白,或李白的徒子徒孙自命,那可是应该赶紧将他"排绝"的。
中郎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么?有的。万历三十七年,顾宪成辞官,时中郎"主陕西乡试,发策,有’过劣巢由’之语。监临者问’意云何?’袁曰:’今吴中大贤亦不出,将令世道何所倚赖,故发此感尔。’"(《顾端文公年谱》(7)下)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8),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
中郎之不能被骂倒,正如他之不能被画歪。但因此也就不能作他的蛀虫们的永久的巢穴了。
一月二十六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署名公汗。
过去城市中有些人家在临街的墙壁上,写着"招贴即扯"、"不许招贴"等字样,以防止别人在上面粘贴广告。
(2)林语堂在《论语》第五十七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发表《做文与做人》一文,其中说:"你骂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的地位,能不能这样操持。你骂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镜子,做个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洁自守,兴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骂完了,只剩你一个人,那岂不是很悲观的现象?"(3)袁中郎参看本卷第176页注(21)。
(4)"方巾气"又称"头巾气",意思就是道学气。方巾是明代学者士人日常所戴的帽子,明代王圻《三才图会衣服》卷一载:"方巾:此即古所谓角巾也。。。。。。相传国初服此,取四方平定之意。"林语堂在《方巾气研究》一文(连载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三十日、五月三日《申报自由谈》)中说:"方巾气道学气是幽默之魔敌。"(5)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无锡(今属江苏)人。明万历进士,官至吏部郎中,曾因"忤旨"被革职;万历三十六年(1608)始起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力辞不就。他在万历三十二年重修无锡的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同在东林书院讲学,是明末东林党的重要人物,死后谥端文。著有《泾皋藏稿》、《小心斋劙记》、《自反录》等。
(6)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著有《李太白集》。
(7)《顾端文公年谱》四卷,由顾宪成之子与沐、孙枢、曾孙贞观相继编定,成书于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8)《金瓶梅》长篇小说,明代兰陵笑笑生撰,一百回。它广泛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世态和生活,其中有不少淫秽的描写。明代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载:"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1606)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秩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按袁中郎在《觞政》之十"掌故"中分酒经酒谱、子史诗文、词曲传奇为内典、外典、逸典,并说"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为逸典。"漫谈"漫画"孩子们吵架,有一个用木炭--上海是大抵用铅笔了--在墙壁上写道:"小三子可乎之及及也,同同三千三百刀!"(2)这和政治之类是毫不相干的,然而不能算小品文。画也一样,住家的恨路人到对门来小解,就在墙上画一个乌龟,题几句话,也不能叫它作"漫画"。为什么呢?就因为这和被画者的形体或精神,是绝无关系的。
漫画的第一件紧要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
漫画是Karikatur(3)的译名,那"漫",并不是中国旧日的文人学士之所谓"漫题""漫书"的"漫"。当然也可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但因为发芽于诚实的心,所以那结果也不会仅是嬉皮笑脸。这一种画,在中国的过去的绘画里很少见,《百丑图》或《三十六声粉铎图》(4)庶几近之,可惜的是不过戏文里的丑脚的摹写;罗两峰的《鬼趣图》(5),当不得已时,或者也就算进去罢,但它又太离开了人间。
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无缘无故的将所攻击或暴露的对象画作一头驴,恰如拍马家将所拍的对象做成一个神一样,是毫没有效果的,假如那对象其实并无驴气息或神气息。然而如果真有些驴气息,那就糟了,从此之后,越看想像,比读一本做得很厚的传记还明白。关于事件的漫画,也一样的。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6),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
"夸张"这两个字也许有些语病,那么,说是"廓大"也可以的。廓大一个事件或人物的特点固然使漫画容易显出效果来,但廓大了并非特点之处却更容易显出效果。矮而胖的,瘦而长的,他本身就有漫画相了,再给他秃头,近视眼,画得再矮而胖些,瘦而长些,总可以使读者发笑。但一位白净苗条的美人,就很不容易设法,有些漫画家画作一个髑髅或狐狸之类,却不过是在报告自己的低能。有些漫画家却不用这呆法子,他用廓大镜照了她露出的搽粉的臂膊,看出她皮肤的褶皱,看见了这些褶皱中间的粉和泥的黑白画。这么一来,漫画稿子就成功了,然而这是真实,倘不信,大家或自己也用廓大镜去照照去。于是她也只好承认这真实,倘要好,就用肥皂和毛刷去洗一通。
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但这种漫画,在中国是很难生存的。我记得去年就有一位文学家说过,他最讨厌论人用显微镜。
欧洲先前,也并不两样。漫画虽然是暴露,讥刺,甚而至于是攻击的,但因为读者多是上等的雅人,所以漫画家的笔锋的所向,往往只在那些无拳无勇的无告者,用他们的可笑,衬出雅人们的完全和高尚来,以分得一枝雪茄的生意。像西班牙的戈雅(FranciscodeGoya)和法国的陀密埃(HonoréDaumier)(7)那样的漫画家,到底还是不可多得的。二月二十八日。
注释:(1)本篇最初印入《小品文和漫画》一书。该书是《太白》半月刊一卷纪念的特辑,内收关于小品文和漫画的文章五十八篇,一九三五年三月生活书店出版。
(2)"小三子可乎之及及也"二句,意思是"小三子可恶之极,戳他三千三百刀。""同同",形容戳的声音。
(3)Karikatur德语,又译"讽刺画"。
(4)《百丑图》描绘一百出丑角戏的图画,作者不详。《三十六声粉铎图》,全名为《天长宣氏三十六声粉铎图咏》,描绘昆剧三十六出丑角戏的图画,并加题咏。清代宣鼎作,《申报馆丛书》之一。
(5)罗两峰(1733-1799)名聘,字遁夫,号两峰,江苏甘泉(今江都)人,清代画家。《鬼趣图》,是一幅讽刺世态的画。
(6)"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北风行》中的句子。燕山在河北蓟县东南。
(7)戈雅(1742-1828)一译戈耶,西班牙讽刺画家。作品多取材于民间生活,作有铜版组画《奇想集》、版画集《战争的灾难》等。陀密埃(1808-1879),通译杜米埃,法国画家。晚年曾参加巴黎公社革命运动,作品有石版画《立法肚子》等。
《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木刻的图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够看见实物。而且由此明白:它本来就是大众的,也就是"俗"的。明人曾用之于诗笺,近乎雅了,然而归结是有文人学士在它全体上用大笔一挥,证明了这其实不过是践踏。
近五年来骤然兴起的木刻,虽然不能说和古文化无关,但决不是葬中枯骨,换了新装,它乃是作者和社会大众的内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仅有若干青年们的一副铁笔和几块木板,便能发展得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现的是艺术学徒的热诚,因此也常常是现代社会的魂魄。实绩具在,说它"雅",固然是不可的,但指为"俗",却又断乎不能。这之前,有木刻了,却未曾有过这境界。
这就是所以为新兴木刻的缘故,也是所以为大众所支持的原因。血脉相通,当然不会被漠视的。所以木刻不但淆乱了雅俗之辨而已,实在还有更光明,更伟大的事业在它的前面。
曾被看作高尚的风景和静物画,在新的木刻上是减少了,然而看起出品来,这二者反显着较优的成绩。因为中国旧画,两者最多,耳濡目染,不觉见其久经摄取的所长了,而现在最需要的,也是作者最着力的人物和故事画,却仍然不免有些逊色,平常的器具和形态,也间有不合实际的。由这事实,一面固足见古文化之裨助着后来,也束缚着后来,但一面也可见入"俗"之不易了。
这选集,是聚全国出品的精粹的第一本。但这是开始,不是成功,是几个前哨的进行,愿此后更有无尽的旌旗蔽空的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