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货也提倡得长久了,虽然上海的国货公司并不发达,"国货城"(2)也早已关了城门,接着就将城墙撤去,日报上却还常见关于国货的专刊。那上面,受劝和挨骂的主角,照例也还是学生,儿童和妇女。
前几天看见一篇关于笔墨的文章,中学生之流,很受了一顿训斥,说他们十分之九,是用钢笔和墨水的,这就使中国的笔墨没有出路。自然,倒并不说这一类人就是什么奸,但至少,恰如摩登妇女的爱用外国脂粉和香水似的,应负"入超"的若干的责任。
这话也并不错的。不过我想,洋笔墨的用不用,要看我们的闲不闲。我自己是先在私塾里用毛笔,后在学校里用钢笔,后来回到乡下又用毛笔的人,却以为假如我们能够悠悠然,洋洋焉,拂砚伸纸,磨墨挥毫的话,那么,羊毫和松烟当然也很不坏。不过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写得多,可就不成功了,这就是说,它敌不过钢笔和墨水。譬如在学校里抄讲义罢,即使改用墨盒,省去临时磨墨之烦,但不久,墨汁也会把毛笔胶住,写不开了,你还得带洗笔的水池,终于弄到在小小的桌子上,摆开"文房四宝"(3)。况且毛笔尖触纸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细,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因此也容易疲劳,越写越慢。闲人不要紧,一忙,就觉得无论如何,总是墨水和钢笔便当了。
青年里面,当然也不免有洋服上挂一枝万年笔(4),做做装饰的人,但这究竟是少数,使用者的多,原因还是在便当。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决非劝谕,讥刺,痛骂之类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劝那些坐汽车的人,在北方改用骡车,在南方改用绿呢大轿试试看。如果说这提议是笑话,那么,劝学生改用毛笔呢?现在的青年,已经成了"庙头鼓",谁都不妨敲打了。一面有繁重的学科,古书的提倡,一面却又有教育家喟然兴叹,说他们成绩坏,不看报纸,昧于世界的大势。
但是,连笔墨也乞灵于外国,那当然是不行的。这一点,却要推前清的官僚聪明,他们在上海立过制造局,想造比笔墨更紧要的器械--虽然为了"积重难返",终于也造不出什么东西来。欧洲人也聪明,金鸡那原是斐洲的植物,因为去偷种子,还死了几个人,但竟偷到手,在自己这里种起来了,使我们现在如果发了疟疾,可以很便当的大吃金鸡那霜丸,而且还有"糖衣",连不爱服药的娇小姐们也吃得甜蜜蜜。制造墨水和钢笔的法子,弄弄到手,是没有偷金鸡那子那么危险的。所以与其劝人莫用墨水和钢笔,倒不如自己来造墨水和钢笔;但必须造得好,切莫"挂羊头卖狗肉"。要不然,这一番工夫就又是一个白费。
但我相信,凡有毛笔拥护论者大约也不免以我的提议为空谈:因为这事情不容易。这也是事实;所以典当业只好呈请禁止奇装异服,以免时价早晚不同,笔墨业也只好主张吮墨舐毫,以免国粹渐就沦丧。改造自己,总比禁止别人来得难。然而这办法却是没有好结果的,不是无效,就是使一部份青年又变成旧式的斯文人。
八月二十三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黄棘。
(2)"国货城"一九三五年上海一些厂商为扩大宣传提倡国货,特设立一个临时性的国货展销场地,称为"国货城",于六月五日(夏历端午节)开幕。据同年六月十三日《申报国货周刊》报道:"本市国货城开幕以来,营业甚盛,每日到城购物及参观者,十分拥挤。"(3)"文房四宝"即笔墨纸砚。此语在宋代即已通行;北宋苏易简著有《文房四谱》一书,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作《文房四宝谱》。
(4)万年笔日语:自来水笔。
"文人相轻"老是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是要厌的。在所谓文坛上,前年嚷过一回"文人无行"(2),去年是闹了一通"京派和海派"(3),今年又出了新口号,叫作"文人相轻"(4)。
对于这风气,口号家很愤恨,他的"真理哭了"(5),于是大声疾呼,投一切"文人"以轻蔑。"轻蔑",他是最憎恶的,但因为他们"相轻",损伤了他理想中的一道同风的天下,害得他自己也只好施行轻蔑术了。自然,这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6),是古圣人的良法,但"相轻"的恶弊,可真也不容易除根。
我们如果到《文选》里去找词汇(7)的时候,大概是可以遇着"文人相轻"这四个字的,拾来用用,似乎也还有些漂亮。然而,曹聚仁(8)先生已经在《自由谈》(四月九日至十一日)上指明,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9)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10)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
我们如果到《庄子》里去找词汇,大概又可以遇着两句宝贝的教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1),记住了来作危急之际的护身符,似乎也不失为漂亮。然而这是只可暂时口说,难以永远实行的。喜欢引用这种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远,更甚于叭儿之与老聃(12),这里不必说它了。就是庄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历举了别人的缺失,以他的"无是非"轻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吗?(13)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就写完了。
但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互相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胡胡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轻"不可的!
四月十四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2)"文人无行"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上刊有若谷的《恶癖》一文,文中把一些作家生活上的某些癖习都说成是"恶癖",是"文人无行"的表现。参看《伪自由书文人无文》及其备考。
(3)"京派和海派"参看《花边文学"京派"与"海派"》和本书《"京派"和"海派"》及其注(2)。
(4)"文人相轻"一九三五年一月《论语》第五十七期刊载林语堂的《做文与做人》一文,把文艺界的论争都说成是"文人相轻"。文中说:"文人好相轻,与女子互相评头品足相同。。。。。。于是白话派骂文言派,文言派骂白话派,民族文学派骂普罗,普罗骂第三种人,大家争营对垒,成群结党,一枪一矛,街头巷尾,报上P股,互相臭骂。。。。。。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5)"真理哭了"此语出处未详。
(6)"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见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文。
(7)到《文选》里去找词汇施蛰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八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庄子〉与〈文选〉》一文中说,他所以推荐这两部书,是因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8)曹聚仁参看本卷第79页注(2)。这里提到他的文章,题目是《论"文人相轻"》,其中曾引用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话。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的次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废汉献帝而自立为帝,即魏文帝。他爱好文学,除诗作外,兼擅批评,所著《典论》五卷,已佚,其中《论文》一篇,收于《文选》卷五十二。
(9)施蛰存参看本卷第4页注(3)。一九三三年他在《大晚报》上向青年推荐《庄子》与《文选》,并说他正在读佛经,受到鲁迅批评。他在一些答辩文章中,说鲁迅也曾捐资重刻《百喻经》,"玩木刻,考究版本,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等。暗指鲁迅"自己也是这样的"。参看《准风月谈》中《"感旧"以后(上)》、《扑空》、《答"兼示"》等文所附施蛰存各文。
(10)魏金枝参看本卷第264页注(72)。他在《文饭小品》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四月)发表的《再说"卖文"》中说,在一次宴会上,茅盾"问我为什么到教会学校去教书。语意之间,似乎颇为不屑","但日子过得不多,茅盾的一个亲戚,想到我在教书的教会学校里来找事做了"。
(11)"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在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论争中,施蛰存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发表《致黎烈文先生书》,声称"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并在最后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
(12)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
(13)《庄子天下篇》说:"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又说:"宋钘、尹文。。。。。。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又说:"彭蒙之师。。。。。。所言之韪(是),不免于非。"论新文字汉字拉丁化(2)的方法一出世,方块字系的简笔字和注音字母(3),都赛下去了,还在竞争的只有罗马字拼音(4)。这拼法的保守者用来打击拉丁化字的最大的理由,是说它方法太简单,有许多字很不容易分别。
这确是一个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