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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一九三五年(1)

  350104①致李桦李桦先生:去年十二月廿三四日信,顷已收到。上次的信,我自信并非过誉,那一本木刻〔1〕,的确很好,但后来的作风有些改变了。我还希望先生时时产生这样的作品,以这东方的美的力量,侵入文人的书斋去。

  《现代版画》〔2〕一本,去年已收到。选择内容且作别论,纸的光滑,墨的多油,就毁损作品的好处不少,创作木刻虽是版画,仍须作者自印,佳处这才全备,一经机器的处理,和原作会大不同的,况且中国的印刷术,又这样的不进步。

  《现代版画》托内山书店代卖,已经说过,是可以的,此后信件,只要直接和他们往来就好。至于开展览会事〔3〕,却没有法子想,因为我自己连走动也不容易,交际又少,简直无人可托,官厅又神经过敏,什么都只知道堵塞和毁灭,还有自称"艺术家"在帮他们的忙,我除还可以写几封信之外,什么也做不来。

  木刻运动,当然应有一个大组织,但组织一大,猜疑也就来了,所以我想,这组织如果办起来,必须以毫无色采的人为中心。

  色刷木刻〔4〕在中国尚无人试过。至于上海,现在已无木刻家团体了。开初是在四年前,请一个日本教师讲了两星期木刻法,我做翻译,听讲的有二十余人,算是一个小团体,后来有的被捕,有的回家,散掉了。〔5〕此后还有一点,但终于被压迫而迸散。〔6〕实际上,在上海的喜欢木刻的青年中,确也是急进的居多,所以在这里,说起"木刻",有时即等于"革命"或"反动",立刻招人疑忌。现在零星的个人,还在刻木刻的是有的,不过很难进步。那原因,一则无人切磋,二则大抵苦于不懂外国文,不能看参考书,只能自己暗中摸索。

  专此布复,即颂年禧迅上一月四日〔1〕指《春郊小景》。

  〔2〕《现代版画》月刊,广州美术学校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编。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创刊,一九三六年五月出至第十八期停刊。

  〔3〕开展览会事据收信人回忆,当时他拟在沪举办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作品展览,希望鲁迅帮助。后未开成。

  〔4〕色刷木刻即套色木刻。色刷,日文用语。

  〔5〕这里指的是:一九三一年八月,鲁迅主持开办了由日本内山嘉吉主讲的木刻讲习班,学员主要是上海一八艺社成员;该社于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战争后解体,其骨干于五月另组春地美术研究所,至七月被国民党查封,主要成员均被捕。

  〔6〕指一九三二年秋成立的野风画会(前身为春地美术研究所),M。O。木刻研究会和一九三三年成立的野穗木刻研究社等。它们均先后遭国民党当局的迫害而夭折。

  350104②致萧军、萧红刘吟先生:二日的信,四日收到了,知道已经搬了房子,好极好极,但搬来搬去,不出拉都路,正如我总在北四川路兜圈子一样。有大草地可看,在上海要算新年幸福,我生在乡下,住了北京,看惯广大的土地了,初到上海,真如被装进鸽子笼一样,两三年才习惯。新年三天,译了六千字童话〔1〕,想不用难字,话也比较的容易懂,不料竟比做古文还难,每天弄到半夜,睡了还做乱梦,那里还会记得妈妈,跑到北平去呢?

  删改文章的事,是必须给它发表开去的,但也犯不上制成锌板。他们的丑史多得很,他们那里有一点羞。怕羞,也不去干这样的勾当了,他们自己也并不当人看。

  吟太太究竟是太太,观察没有咱们爷们的精确仔细。少说话或多说闲谈,怎么会是耗子躲猫的方法呢?我就没有见过猫整天的在咪咪的叫的,除了春天的或一时期之外。猫比老鼠还要沈默。春天又作别论,因为它们另有目的。平日,它总是静静的听着声音,伺机搏击,这是猛兽的方法。自然,它决不和耗子讲闲话的,但耗子也不和猫讲闲话。

  你所遇见的人,是不会说我怎样坏的,敌对或侮蔑的意思,我相信也没有。不过"太不留情面"的批评是绝对的不足为训的。如果已经开始笔战了,为什么要留情面?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他以为自己笔下留情,将来失败了,敌人也会留情面。殊不知那时他是决不留情面的。做几句不痛不痒的文章,还是不做好。

  而且现在的批评家,对于"骂"字也用得非常之模胡。由我说起来,倘说良家女子是婊子,这是"骂",说婊子是婊子,就不是骂。我指明了有些人的本相,或是婊子,或是叭儿,它们却真的是婊子或叭儿,所以也决不是"骂"。但论者却一概谓之"骂",岂不哀哉。

  至于检查官现在这副本领,是毫不足怪的,他们也只有这种本领。但想到所谓文学家者,原是应该自己会做文章的,他们却只会禁别人的文章,真不免好笑。但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不是救国的非英雄,而卖国的倒是英雄吗?

  考察上海一下,是很好的事,但我举不出相宜的同伴,恐怕还是自己看看好罢,大约通过一两回,是没有什么的。不过工人区域里却不宜去,那里狗多,有点情形不同的人走过,恐怕它就会注意。

  近来文字的压迫更严,短文也几乎无处发表了。看看去年所作的东西,又有了短评和杂论各一本〔2〕,想在今年内印它出来,而新的文章,就不再做,这几年真也够吃力了。近几时我想看看古书,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

  过了一年,孩子大了一岁,但我也大了一岁,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革命也就要临头了。这真是叫作怎么好。

  专此布达,并请俪安迅上广附笔问候一月四日〔1〕指《表》。参看350316信注〔1〕。

  〔2〕指《花边文学》和《且介亭杂文》。

  350104③致叶紫〔1〕芷兄:除夕信新年四日收到。书籍〔2〕印出时,交那个书店〔3〕代售一部分,没有问题,但总代售他是不肯的,其实他也没法推销出去,我想,不如和中国书坊小伙计商量,便中当代问。序当作一篇〔4〕。铁耕回家去了,我可以写信去说,不过他在汕头的乡下,信札往来,很迟缓,图〔5〕又须刻起来,能否来得及也说不定。

  〔一月四日〕〔1〕此信后部分被裁去,据收信人在原信后所作附注说:"这封信的后半页是回答我关于另一个朋友的话(大概是这封信,现在记不十分清楚了)。我裁下来,寄给那位朋友了。那朋友在北平清华大学读书,写信来要我转请鲁迅先生给他们的文艺社写一块招牌。先生回信给我,说他不能写:一者,是说他的字并不好,写招牌要请字写得漂亮的人写。二者,他写的招牌不但不能替文艺社生光,而且还有许多不便,甚至有害。三者,他希望中国的青年以后作事或研究文艺,都要脚踏实地地去干,不要只在外表上出风头,图漂亮。招牌的用处是:只在指明这是什么地方而已。。。。。。。意思大概是这样的。"〔2〕指《丰收》,短篇小说集,一九三五年三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为《奴隶丛书》之一。

  〔3〕指内山书店。

  〔4〕即《叶紫作<丰收>序》,后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

  〔5〕指《丰收》的木刻插图。按该书插图后由鲁迅托黄新波代刻,共十二幅,并封面画一幅。

  350104④致赵家璧、郑伯奇家璧先生:君平先想看一看《新青年》及《新潮》,倘能借得,乞派人送至书店为感。

  专此布达,即请著安。

  迅上一月四日350104⑤致母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去年十二月二十日的信,早经收到。现在是总算过了年三天了,上海情形,一切如常,只倒了几家老店;阴历年关,恐怕是更不容易过的。男已复原,可请勿念。散那吐瑾〔1〕未吃,因此药现已不甚通行,现在所吃的是麦精鱼肝油之一种,亦尚有效。至于海婴所吃,系纯鱼肝油,颇腥气,但他却毫不要紧。

  去年年底,给他照了一个相,不久即可去取,倘照得好,不必重照,则当寄上。元旦又称了一称,连衣服共重四十一磅,合中国十六两称三十斤十二两,也不算轻了。他现在颇听话,每天也有时教他认几个字,但脾气颇大,受软不受硬,所以骂是不大有用的。我们也不大去骂他,不过缠绕起来的时候,却真使人烦厌。

  上海天气仍不甚冷,今天已是阴历十二月初一了,有雨,而未下雪。今年一月,老三那里只放了两天假,昨天就又须办公了。害马亦好,并请放心。

  专此布达,恭请金安。

  男树叩上广平海婴同叩。一月四日〔1〕散那吐瑾德国柏林出产的补脑健胃滋补品。

  350106①致黄源河清先生:顷收到五日来信。先贺贺你得了孩子,但这是要使人忙起来的。

  拉甫列涅夫的照片,那一本破烂书〔1〕里(一九二页上)就有,当如来示,放在书店里。

  那一篇文章,谷曾来信说过,〔2〕我未复。今天看见,我就请他不要拿出去,待将来再说。至于在《文学》上,我想还不如仍是第二号登《杂谈》,第三号再登〔3〕《之余》,或《之余》之删余。登出之后,我就想将去年一年的杂文汇印,不必再寄到北平去了。

  去年曾为生生美术公司做一短文〔4〕,绝无政治意味或讽刺之类的,现在才知道确被抽去。那么,对于我们出版的事,就有比沈先生所说的更大的问题。即:他们还是对人,或有时如此,有时不如此,译文社中是什么人,他们是知道的,我们办起事来,纵使如何小心,他们一不高兴时,就可不说理由,只须一举手之劳,致出版事业的死命。那时我们便完全失败,倘委曲求全,则成为他们的俘虏了,所以这事还须将来再谈一谈。

  刚才看见《文学》,插图上题作雨果的,其实是育珂摩耳,至于题作育珂的少年像,本该是雨果了〔5〕,但他少年时代的像,我没有见过,所以决不定。这一点错误,我看是该在下期订正的。此上,即颂撰安。

  迅顿首六夜。

  注释:

  〔1〕指《作家----当代俄罗斯散文作家的自传与画像》,理定主编,一九二八年莫斯科现代问题出版社出版。

  〔2〕据收信人回忆,鲁迅的《病后杂谈》被国民党当局删削之后,胡风(谷非)曾拟按原样发表。

  〔3〕《之余》指《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4〕指《脸谱臆测》,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5〕雨果(V。Hugo,1802--1885)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育珂摩耳,即约卡伊。莫尔,参看101115信注〔9〕。这两张像均刊于《文学》第四卷第一号(一九三五年一月)。鲁迅所指出的错误,《文学》第四卷第二号作了更正。

  350106②致曹靖华汝珍兄:去年除夕的信,今天收到了。和《译文》同寄的,就是郑君〔1〕所说的那本书〔2〕,我希望它们能够寄到。其中都是些短评,去年下半年在《申报》上发表的。末了有一篇后记,大略可见此地的黑暗。

  上海出版界的情形,似与北平不同,北平印出的文章,有许多在这里是决不准用的;而且还有对书局的问题(就是个人对书局的感情),对人的问题,并不专在作品有无色采。我新近给一种期刊〔3〕作了一点短文,是讲旧戏里的打脸的,毫无别种意思,但也被禁止了。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今年恐怕要更坏,一切刊物,除胡说八道的官办东西和帮闲凑趣的"文〔的〕学"杂志而外,较好都要压迫得奄奄无生气的。

  《创作经验》〔4〕望抄毕即寄来,以便看机会介绍。

  此地尚未下雪,而百业凋敝不堪,阴历年关,必有许多大铺倒闭的。弟病则已愈,似并无倒闭之意;上月给孩子吃鱼肝油,胖起来了;女人亦安好,可释远念。它嫂平安,惟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体如何耳。此布,即请冬安。

  弟豫顿首一月六夜。

  注释:

  〔1〕郑君指郑振铎。

  〔2〕指《准风月谈》。下面的"去年",当系"前年"。

  〔3〕指《生生》,文艺月刊,李辉英、朱菉园编辑,一九三五年二月创刊,仅出一期。上海图画书局发行。鲁迅寄给该刊的短文,即《脸谱臆测》。

  〔4〕《创作经验》指《我们怎样写作》的译稿。

  350108致郑振铎西谛先生:四夜信收到。记得去年年底,生活书店曾将排好之校样一张送给我,问有无误字,即日为之改正二处,寄还了他。此即《十竹斋》广告,计算起来,该是来得及印上的,而竟无有,真不知何故。和商人交涉,常有此等事,有时是因为模模胡胡,有时却别有用意,而其意殊不可测(《译文》在同一书店所出的别种刊物上去登广告,亦常被抽去),只得听之,而另行延长豫约期间,或卖特价耳。

  在同一版上,涂以各种颜色,我想是两种颜色接合之处,总不免有些混合的,因为两面俱湿,必至于交沁。倘若界限分明,那就恐怕还是印好几回,不过板却不妨只有一块,只是用笔分涂几回罢了。我有一张贵州的花纸(新年卖给人玩的),看它的设色法,乃是用纸版数块,各将应有某色之处镂空,压在纸上,再用某色在空处乱搽,数次而毕。又曾见E。Munch〔1〕之两色木版,乃此版本可以挖成两块,分别涂色之后,拼起来再印的。大约所谓采色版画之印法,恐怕还不止这几种。

  营植排挤,本是三根惟一之特长,我曾领教过两回,令人如穿湿布衫,虽不至于气绝,却浑身不舒服,所以避之惟恐不速。但他先前的历史,是排尽异己之后,特长无可施之处,即又以施之他们之同人,所以当他统一之时,亦即倒败之始。但现在既为月〔2〕光所照,则情形又当不同,大约当更绵长,更恶辣,而三根究非其族类,事成后也非藏则烹〔3〕的。此公在厦门趋奉校长〔4〕,颜膝可怜,迨异己去后,而校长又薄其为人,终于不安于位,殊可笑也。现在尚有若干明白学生,固然尚可小住,但与月孽争,学生是一定失败的,他们孜孜不倦,无所不为,我亦曾在北京领教过,觉得他们之凶悍阴险,远在三根先生之上。和此辈相处一两年,即能幸存,也还是有损无益的,因为所见所闻,决不会有有益身心之事,犹之专读《论语》或《人间世》一两年,而欲不变为废料,亦殊不可得也。但萌退志是可以不必的,我亦尚在看看人间世,不过总有一天,是终于要"一走了之"的,现在是这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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