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鲁迅患肺结核已非一日,起初并不以为意,目光只对着当前的敌人,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已遭重创。以前曾有过两次发病,还得过严重肋膜炎一次,致使肋膜变厚,但他不知道自己患有重病,未经医治而自然痊愈。以前,每次生病,都是请一位熟识的日本S医师来诊治,他虽然不是肺病专家,但年纪大经验多又和善爱说话,鲁迅很愿意让他看玻然而再怎么熟识爱说话,医师对病人说话还是有限度的,只是善意地给鲁迅两三次警告。可是,鲁迅始终不以为意,也没有把病情告诉任何人。朋友们劝他放下工作去欧洲休养,他没有接受那些爱护他的意见。他说:环境瞬息万变,不应独自远行,还应留在国内工作,病也可就地医治的。然而,日子太久,身体再好,也经不起多年的奋力苦斗,以致使他陷入重病之中。
1936年3月初,鲁迅骤然发病,气喘几乎支持不住,经过注射治疗,气喘被止住,卧床数日之后复原。他没有多休养,又投入到工作之中。除继续翻译《死魂灵》第二部之外,他写出了《白莽作〈孩儿塔〉序》、《写于深夜里》、《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等文章。5月上旬,鲁迅还在那里翻译《死魂灵》第二部。许广平看到他已经极度支持不下去的样子,便劝他多休息,但他仍然不肯舍脱一切去休养。到5月中旬,鲁迅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才请医生来诊治。5月18日,体温升高,病症不轻。但他生活常态不改,仍坚持编排《海上述林》,将样本整理好之后,又亲自送到内山书店,托内山完造寄东京付樱5月29日,鲁迅病势沉重,没有胃口,神色疲惫,不愿动弹,身体瘦如干柴,小腿瘦得像干瘪的丝瓜,看他那样子真叫人心里难受。这一天请来须藤医师给他注射强心剂。次日,几位朋友暗自商定,由史沫特莱请来一位美国D医师来给鲁迅诊玻这位医师是上海的唯一的欧洲肺病专家,经过诊断,说鲁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中国人,要是在欧洲,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位医师的诊断确实准确,过后照了一张X光胸部透视,所见到的和这位医师的诊断大抵相同。D医师诊断后说已经无可设法,宣告病危。经史沫特莱再三恳商,D医师说,最好赶紧入医院医治三周,然后离开上海养病一年,什么也不做。鲁迅说:“现在已好些了。”他仍不相信病状危急,不愿意离开上海去疗养。
宋庆龄得知鲁迅病重,十分担心。6月5日,宋庆龄从医院里写信来慰问,劝他马上入院治疗。
周同志:
方才得到你病得很厉害的消息。十分耽心你的病状!我恨不能立刻来看看你,但我割治盲肠的伤口,至今尚未复原,仍不能够起床行走,迫得写这封信给你。
我恳求你立刻入医院医治!因为你延迟一天,便是说你的生命增加了一天的危险!!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为着中国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体的必要,因为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
一个病人,往往是不自知自己的病状的,当我得盲肠炎的时候,因我厌恶入病院,竟拖延了数月之久,直至不能不割治之时,才迫着入院了,然而,这已是很危险的时期,而且因此,还多住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假如我是早进去了,两星期便可以全愈出院的。因此,我万分盼望你接受为你耽忧着,感觉着极度不安的朋友们的恳求,马上入医院治疗。假如你是怕在院内得不着消息,周太太可以住院陪你,不断的供给你外面的消息等等……我希望你不会漠视爱你的朋友们的忧虑而拒绝我们的恳求!!!祝你痊安宋庆龄六月五日鲁迅觉得既然“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就更不应该自己轻易舍去。他觉得躺在医院里,不思想,不言语,不看书,不写作,无异于坐牢,更不如其死。病的沉重对鲁迅的威胁虽然很大,但他的精神并没有被病魔所征服。到7月初,略有好转,在身体恢复到能够做一些事的时候,鲁迅就又觉得离开死还相当的远。他感到抵抗疾病的胜利,自嘲地说:“总不至于即刻‘翘辫子’了。”他总是在计划着工作和战斗,只要能起床就工作,乐观的情绪和工作的热情便排除了疾病给他的烦恼。朋友劝他务必排遣一切,静下心来好好疗养半年,他自己也觉得需要休养,然而转危为安之后,他仍不肯入院治疗或疗养。在医师宣告病危之后,鲁迅力疾工作,不肯多休息一会儿,而且还“要赶快做”。
从7月开始,鲁迅又写下了《〈呐喊〉捷克译本序言》(7月21日)、《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8月3—6日)、《死》(9月5日,人们认为这篇文章是作者生命结束前的遗言)、《女吊》(9月19—20日)、《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10月9日,即作者逝世前10天所作)、《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10月16日)等文章。
朋友们都希望鲁迅去疗养,觉得不疗养是很危险的。但谁都没有把危险和死联系起来想,也许是感情无形地阻止大家明白地严重地这样想,也是由于受到鲁迅自己坚信不会死的精神的影响,还有所处环境造成的种种原因,对于鲁迅的病的严重性都有些麻痹和估计不足,条件的困难也是主要的原因。许广平知道鲁迅因为养病费用巨大而迟疑,便解释说有生命才能生发生活费,然而拗不过他坚决不肯入院治疗或移地疗养的决心。鲁迅经D医师诊断而不开方、病重而不疗养,就是因为经济的压力。因此,如何抢救这个伟大的生命,大家都不曾非常积极地想过办法。鲁迅的病耽误了。
10月17日下午,鲁迅出外到虹口公园散步,回来途中到内山书店里,和几个朋友漫谈,这时北风大作,赶快返回家中休息。晚上,他在灯光下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到深夜发起烧来,疲惫得不能支持,文章还没有写完,只好躺下休息。18日凌晨四点左右,他开始不停地气喘,病情即刻转为严重。依照鲁迅自己的意思,许广平请来长期给他看病的日本须藤医师诊治,希望先把气喘止住之后再想办法。这一天,日本医师一直在鲁迅家里没有走。朋友们关切地问他病情究竟怎样,医师回答说,只要能够度过今天晚上,就可以有转机。人们都相信能够过得了这个晚上,冯雪峰、潘汉年等朋友和许广平商量,明天请宋庆龄聘请更好的医师来给鲁迅诊治。
18日夜12时,冯雪峰等几个朋友告辞出来。许广平送客到楼下流着泪说:“我很怕……”“不要怕,周先生度过这个晚上,明天再请别的医生来看。”冯雪峰以坚信的态度安慰许广平说,“你在周先生面前要竭力表现得坚强,你是知道他的性情的,即使万一……他看见你坚强,也就安心一些了。”
这一晚上,许广平真的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在鲁迅面前掉一滴泪。不过,为了应付鲁迅病情突变,除妻子许广平和三弟周建人在身旁之外,还派来护士田岛在旁边照料,每隔三十分钟让他吸入酸素以利呼吸,并注射强心针。大家希望平安度过这一晚上。
19日凌晨5时许,鲁迅呼吸急促,注射三针无效,延至5点25分,心脏停止,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