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月18日下午,一艘客轮在蒙蒙细雨中驶进广州黄埔港。鲁迅从容不迫地从唐餐间走出来,因为来时匆忙未通知许广平,所以只好找一处旅馆先住下。第二天,许广平和孙伏园来把他接到了中山大学。
老朋友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不过,鲁迅急切地想知道广州的情况。许广平来广州已经有四个多月,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一些感受讲给鲁迅。
许广平到广州以后,在广东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校长是廖冰筠,她是国民党左派高层领导人廖仲恺的妹妹。她对许广平格外关心和爱护,让许广平担任“训育”之职。许广平在北京时曾加入国民党左派,想把国民党关系证明材料交上去,廖冰筠说不要急于交上去。许广平也不便多问,后来才知道这里国民党内部的复杂,一旦错与右派联系上便不得了。就在前不久,在广东女子师范学校还发生国民党右派攻击校长事件,国民党右派极端猖獗,学校里的反动分子也非常嚣张,不断滋事恫吓校长,而校外右派又与校内相互呼应,闹得很厉害。
“嗐,女师到现在也还是乱糟糟的。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离开这儿到汕头去,那里很需要人,教书或做报纸宣传工作。”许广平说到这儿,脸上回复了笑容说:“现在好了,你来广州,我就跟着你做事。你到中山大学任职,我想那边一定会好些,中山大学毕竟是革命的摇篮嘛!”
许广平说起来还是年轻啊,阅历不深,政治斗争经验不足,在鲁迅面前表现出非常乐观的情绪,讲述广州的革命形势如何如何的好。鲁迅接受中山大学邀请到广州来,实际上与她对广州革命形势的乐观情绪分不开的。
广州是革命策源地,但是,目前却成了党派明争暗斗的事非之地,一方面,共产党的势力很大,另一方面,国民党内部有左右两派,派中还有无数小派。鲁迅来到广州之后,各派人士都抱着不同目的来接近他,连国民党高层人士孔祥熙、戴季陶、陈公博等人也先后派人送来请柬。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鲁迅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用心,况且鲁迅素来就不愿意和权贵打交道,所以对于接连不断的请柬一律回绝。中山大学的情况也十分复杂,国民党右派势力人物戴季陶任校务委员会主任,知道鲁迅在社会上举国瞩目的声誉地位,便多次做出革命进步的姿态邀请他接近他。鲁迅此次是应中共广东区委的邀请而来的,校方为了显示一下革命的姿态,接纳鲁迅并委以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还让他住进了中山大学高层领导人住的大钟楼。
鲁迅做了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许广平任助教,实则协助鲁迅做些有关教务的准备和生活方面的工作。许广平原想自己去闯,但社会如此复杂,自己又过于单纯,单纯得使鲁迅不放心,事情摆在面前独自干是很困难的,既然如此,就在鲁迅跟前做事也是一样的。她这样一想,便决定不应约去汕头,而留下来在鲁迅身边。
现在正是寒假期间,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鲁迅着手进行准备工作,许广平自然是积极配合。鲁迅又想到老朋友许寿裳曾托他留意某件事做的事。鲁迅离开北京时,许寿裳表示教育部职务虽然恢复,但总觉得“鸡肋无味”,托鲁迅到了南方代为某件事做。此事鲁迅一直记在心上,又托人又写信已有十几次之多,一直没有着落。鲁迅到中山大学安排就绪之后,马上就为老朋友的事操心跑腿。现在,聘请许寿裳的聘书已经拿到手,已经接连几次写信催促许寿裳,不知为什么还没有来,便再次写信催许寿裳前来广州。
2月19日,许寿裳来到广州,派人送信通知鲁迅,回话说人不在家。第二天下午,许广平前来接许寿裳。原来,鲁迅前天去香港演讲,今天刚刚回到家里,因为脚扭伤了不能走路,所以让许广平来接老朋友。许寿裳被接进了大钟楼的鲁迅住的大房间里,两个人的书桌和床铺占据了屋内对角线的两端。老朋友相见欣然,当晚,鲁迅邀许寿裳到东堤品味上等肴馔。次日又到另一处小酌,许寿裳要付款,鲁迅坚持不让,要十次以后再说。许寿裳初次到广州,一切都感觉挺新鲜的,便问起鲁迅来广州的印象。
“革命策源地现在成为革命的后方了,还不免是灰色的。”鲁迅颇有感触地说。以他的政治敏感已觉察到广州作为革命大后方潜伏着可怕的政治危机。
“你这次去香港,演讲的题目是什么?”许寿裳又问。
“香港这殖民地是极不自由的,我的讲演受到种种阻碍。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和《无声的中国》,有人想把我的讲稿登在报纸上,可是被禁止了。”
鲁迅应香港基督教青年会的邀请作了两次演讲。第一次是2月18日夜晚,演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第二次是2月19日下午,演讲的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这两次演讲,都是由许广平用粤语翻译的。鲁迅的演讲,针对港英当局为了巩固殖民统治,麻痹香港人民,推行提倡尊孔崇尚“国粹”治港策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英国殖民者和中国封建统治者一样,企图用腐败的思想、僵死的文言将中国人变成大家不能互相了解的一大盘散沙。他毫不留情地揭露,英国殖民者鼓吹文言文旧思想、提倡唱老调子,使人们不觉得有害而放松警戒,这是利用“软刀子”杀人。“我们的老调子,也就是一把软刀子。”鲁迅深刻地指出,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软刀子割头不觉死”,中国人就一定要完了。这样的演讲,港英当局自然不会欢迎,对演讲千方百计地干涉破坏,并且不准在报刊上登载宣传。
对于鲁迅在香港的演讲,许寿裳深表理解和赞同。现在,鲁迅身边除了许广平之外,只有许寿裳是可以与言的人,所以,许寿裳的到来,鲁迅便有了有共同语言的战友,自然是十分愉快。二人同住在大钟楼的一间房子里,亲如兄弟,十分友爱。偶尔意见不合,鲁迅当面力争,许寿裳也不在意,友好依旧。有时二人用绍兴土音对话,说到会心处便会一起哈哈大笑。先前在北京女师大风潮时,女校长杨荫榆将六名进步学生叫做“害群之马”,鲁迅和许寿裳便给许广平取个绰号“害马”。许广平一来,鲁迅说:“害马来哉!”许广平莫名其妙地楞在那里,他们二人便哈哈大笑。
3月1日,中山大学在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教务主任,鲁迅作了演讲。他强调指出,孙中山先生一生致力于革命,留下来的最大纪念是中华民国,但是“革命尚未成功”,中山大学将“以贯彻孙总理革命的精神”开始第一步。他号召同学们,读书不忘革命、读书不忘前线,学校的平静空气中必须为革命的精神所弥漫,否则革命后方便成了懒人享福的地方。他告诫同学们,读书也可能读成不革命、读成反革命。学生们深深为鲁迅的演讲所打动和鼓舞,鲁迅的演讲博得了一阵又阵的掌声。鲁迅的演讲记录稿被收入《国立中山大学开学纪念册》,鲁迅还为纪念册写了一篇致词《中山大学开学致语》。
3月2日,中山大学正式上课了。鲁迅开的课程有《文艺论》、《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中国字体变迁史》。不消说,鲁迅的讲课,像以前在北京、厦门讲课一样,受到广大同学们的热烈欢迎,而且也受到许多教师和其它系其它专业学生的喜爱,应广大师生们的要求,有的课不得不改在大家都有时间听的晚上,有的课不得不放在容纳人多的大礼堂去上。
鲁迅和许寿裳住的大钟楼,位于中山大学的中心,是一座最高最大的古老建筑物。夜里熄灯以后,老鼠成群结队地出洞了。它们头大如猫,如入无人之境,在房间里赛跑。到了次日清晨,老鼠销声匿迹了,然而,懒而不做的工友在门外高声唱起歌来,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许寿裳喜欢早睡早起,鲁迅则不然,有时夜间写作,早晨需要晚起一会儿。每天晚上,鲁迅那里几乎总有客人来访,络绎不绝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散。客散以后,鲁迅才开始写作,有时写到后半夜,有时写作通宵达旦。有时,许寿裳起床了,看见鲁迅还在灯下伏案挥毫。这样熬了两个月,实在是不行了,便搬出了学校。在白云楼租了一套四室房,鲁迅、许寿裳、许广平各居一室,鲁迅让许寿裳住朝南的大房间,而他和许广平则住朝西的两个小房间。这里环境幽静,站在窗前可以远眺青山,很适宜他们读书和写作。
在中山大学开学前后的日子里,鲁迅作为教务主任兼教授,召开会议,举行补考,核算分数,安排课程,接见学生,谈话讨论,真是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坐下来写文章,甚至有的人以为鲁迅“消沉”“躲避”不敢战斗了。现在终于有了头绪,又有了比较适宜的环境,于是,鲁迅不负众望地重新拿起笔来。在这一时期,鲁迅写下了大量的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