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有一位女佣人长妈妈。她是周家的女工,也是小樟寿的保姆。樟寿的母亲和其他人都称呼她长妈妈,这自然是带有尊重客气的口气,樟寿的祖母则叫她阿长。小樟寿平常都是亲切地叫她“阿妈”,不过,当知道“谋害”隐鼠的是她时,便生气地直呼她阿长了。
长妈妈并不姓长,说她人长得个子高么,也不是,她人长得又矮又胖。那是因为先前曾有一位女工,身材长得很高大,大家都称呼她长妈妈,她走了以后,这位矮胖的女工来了,大家仍然习惯地称呼她长妈妈。这样一来,这位矮胖的女工也就真的成了长妈妈了。
长妈妈这个人有个毛病,喜欢背地里跟人家嘁嘁嚓嚓,一边低声地说着闲话,一边竖起食指在空中上下摇动,甚至还点着对方的鼻子尖。不知怎的,小樟寿特讨厌她这一点,总觉得家里的小风波和她的嘁嘁嚓嚓有关系。
长妈妈作为小樟寿的保姆,对小樟寿可谓呵护备至。一个小男孩儿,自然喜欢玩,屋里屋外地跑,到园子里去拔草,翻石头捉蟋蟀,每当这个时候,长妈妈总是说樟寿太顽皮,要告诉他的母亲去。这样也常常惹得小樟寿不高兴。
一到夏天的晚上,长妈妈睡觉总习惯地伸开双手双脚,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挤得小樟寿没有余地翻身,她那胖胖的身体热烘烘地烤着小樟寿,长时间把他挤在席子里边一角上,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不醒。叫小樟寿真没办法。
“长妈妈,你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吧?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吧?”母亲听了小樟寿多次诉苦之后,这样提醒长妈妈多给樟寿留一些空席。可是,她并不开口,到了晚上仍旧满床摆出一个“大”字。这还不说,当小樟寿热得醒来时,长妈妈的一条胳膊竟然压在他的脖子上,怪不得小樟寿憋得难受呢。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一到大年除夕,那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孩子从长辈那里得到一个红纸包,那里边包着压岁钱,放在枕头边上;躺在枕头上,看着红纸包,想着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甜美地睡一夜,第二天红纸包里的钱就可以随意使用了。这时,长妈妈走进来,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上。
“哥儿,你牢牢记住!”长妈妈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小樟寿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第二天一早,小樟寿早早醒了就要坐起来。长妈妈却立刻伸出手,一把将他按祝小樟寿惊异地看着她,她则惶急地看着樟寿。看样子她有所要求似的,一边看着樟寿一边摇晃着樟寿的肩膀。这时,小樟寿忽然想起来昨晚她嘱咐的话,便说:“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长妈妈十分喜欢地笑起来,同时将一点儿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樟寿的嘴里。他大吃一惊之后恍然大悟,给他吃的就是所谓福橘。大年初一开头的磨难总算过去,他终于可以下床来玩耍去了。
长妈妈作为小樟寿的保姆,自然要常给他必要的“启蒙教育”。她教给小樟寿的道理很多:人死了不能说死,必须说“老掉了”,生了孩子死了人的屋子里不能进去,饭粒掉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吃下去,等等。
不过,长妈妈也有让人产生敬意的时候。她常常给小樟寿讲“长毛”,就是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起义军。太平军为表示反对满族人的统治,反抗清朝剃发留辫子的法令,起义时都留长发不结辫子,因而便被诬蔑称为“长毛”,民间后来也就以此来称呼太平军。
长妈妈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周家全家都逃到海边去了。“长毛”进城后,怎样把门房看门人的头砍掉,又怎样把人头丢给煮饭的老妈子,说得“长毛”十分可怕。她还说,“长毛”掳去小孩子做小长毛,好看的姑娘和妇女都要被掳去的。小樟寿感到很意外,没想到长妈妈肚子里除了麻烦的礼节之外,竟然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小樟寿对她有了特别的敬意,夜间她伸开手脚占领全床当然是有情可原的了。
可是,有一天,小樟寿知道长妈妈“谋害”了他的隐鼠,那敬意就全消失了。他极其郑重地诘问长妈妈,甚至当面直呼她阿长了。他想:反正我也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不去放炮,更不怕炮弹爆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小樟寿伤心地哀悼他的隐鼠,决心给它报仇。可是,此刻他又想起了《山海经》,那是在叔祖玉田先生的家塾读《鉴略》时听蓝爷爷讲的。他还没有见过那本据说有许多有趣的图画的书,他现在非常渴望那本有绘图的《山海经》。那时,他不好意思要求蓝爷爷去找,后来问别人呢,谁也不肯认真地告诉他,然而他心里却总是想着。现在,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吧,平日又没有机会出去。卖书的那条大街离他家很远很远,一年之中只是在正月里有机会去一趟,而这时节两家书店却都紧紧地关着门。唉,玩的时候倒是没什么的,但一坐下来,就想起了那有绘图的《山海经》来!
小樟寿念念不忘《山海经》。不知怎么的,长妈妈也知道了,跑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儿。本来,小樟寿以为她并非“学者”,从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现在既然来问,告诉她也无妨。过了些日子,长妈妈告假回家去了。四五天后,她从家里回来,身穿一件新蓝布衫,神采奕奕的,一见面,将一个纸包递给小樟寿,乐呵呵地说:“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啊?好似一个晴天霹雳,小樟寿全身都震惊起来了!他赶紧接过来,打开纸包,哇,四本小小的书,略略翻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长妈妈的形象立刻高大起来,使小樟寿对她又产生了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不能做或做不到的事,现在她却做到、做成功了。她确有伟大的神力!小樟寿对她“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失了。
这四本书,刻印十分粗拙,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几乎全用直线条凑合,连动物的眼睛都是长方形的。但是,这毕竟是最初得到的《山海经》,小樟寿把它视为最心爱的宝书。看起来,那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怪物,还有“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从此,小樟寿更热心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宋代绘图本《尔雅音图》、日本冈元风研究诗经所涉及的动植物的《毛诗品物图考》、收有中国和日本画家作品的画谱《点石斋丛画》和明代画谱《诗画舫》。后来,他又遇到了一种石印的《山海经》,清代郝懿行撰写的《山海经笺疏》,每卷都有为图配的赞词,绿色的画,红色的字,比那木刻的精致多了,于是便又买了一部。
附记:长妈妈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叫五九,是一个裁缝,住在东浦大门楼,距大树港不远。她本来有癫痫病,第一次发作时,大家看了很害怕,后来再复发时,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三月十三日,周家母亲鲁太太,远方妯娌谦少奶奶,玉田夫人蓝太太一帮人放舟到大树港去看戏,长妈妈本来是可以不必去的,鲁太太也不把长妈妈当作佣人看待,这次看戏也就让她跟着一起去。这时她却发起病来,大家让她躺在中舱船板上,等待她恢复过来,可是,她对鲁太太含糊地说了一句:“奶奶,我弗对者!”以后就不再作声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