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小樟寿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听着奶奶讲那古老的“老虎拜猫为师”的故事。夜色更加黯然,微风轻轻吹拂,桂叶瑟瑟作响,草席已经微凉,奶奶叫起小樟寿回屋里睡觉去。
在油灯的微光下,百年老屋成了老鼠跳梁的世界。老鼠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猫是饲养着的,但它只吃饭不管事。奶奶恨这些老鼠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小樟寿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老鼠干的,决不能诬陷到可爱的小鼠身上去。小鼠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不太怕人,大家都叫它“隐鼠”。
小樟寿的床前帖着两张画,一张是“八戒招赘”,那满张纸的长嘴大耳,他觉得不甚雅观;另外一张“老鼠成亲”倒挺可爱,从新郎新娘以至傧相、宾客、执事,尖腮细腿,红衫绿裤,文雅好看。他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喜欢的那些隐鼠。逢正月十四夜,小樟寿是不肯轻易入睡的,总要等候老鼠仪仗队从床下出来,然而,只是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是正在办喜事的。直到熬不住了,小樟寿才怏怏地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了。小樟寿想,也许,鼠族的结婚仪式,不发请帖收罗贺礼,也不欢迎“观礼”吧,这是它们的习惯,是无法提抗议的。
到了春天,常会听到“咋!咋咋咋咋!”叫声,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于是便知道老鼠的“屠伯”已经光临,那叫声是老鼠绝望的惊恐。老鼠遇见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虽然可怕,但老鼠只要一窜进小洞里去,猫也就无可奈何了。惟独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细长,圆径和鼠差不多,凡鼠能到的地方,蛇也能钻进去,追逐时间也格外长,老鼠是万难幸免的。所以,到了“数钱”的时候,老鼠大概已经无路可走了。
有一次,小樟寿听见一间空屋子里有咋咋咋老鼠“数钱”的声音,便推门进去看,只见一条蛇伏在横梁上,地上躺着一只隐鼠。隐鼠口角在流血,两胁还在一起一落的。他急忙取来一只纸盒子,轻轻捧起隐鼠让它躺在盒子里。过了大半天,隐鼠竟然醒过来了,慢慢地能够饮食了,也能起来走了。第二天,隐鼠完全复原,可是它并不逃跑。放在地上,它还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顺着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膝盖上来。放在饭桌上,它就拣些菜渣吃,舐舐碗的边沿儿。放在书桌上,它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墨汁。小樟寿非常惊喜。
小樟寿曾听父亲说过,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漆黑发亮,它睡在毛笔的笔筒里,一听到磨墨就跳出来,等着主人写完了字套上笔,它就舐尽了砚台上的余墨,然后仍旧跳回到笔筒里去。小樟寿就想有一只这样的墨猴,可是总也得不到,问哪里有卖的,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他的墨猴了,只不过,它急于舐吃他写字的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他写完字。
这只小隐鼠陪伴小樟寿一两个月了。有一天,小樟寿忽然感到寂寞,真所谓“若有所失”了。这时候,他一下子想到了小隐鼠。小隐鼠平常总是在眼前的,或在桌上或在地上游行的,小樟寿这大半天却没有见到它。大家吃午饭了,小樟寿还没有见到隐鼠走出来,真奇怪,平时吃饭时,它一定会出现的。小樟寿等啊等,又等了它一天半,仍然没有见它出来。
女佣人长妈妈一向带着小樟寿,是小樟寿的保姆,也许见小樟寿等得太苦了,便轻轻地走过来对他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小樟寿即刻感到十分愤怒而悲哀,决心与猫为敌。每当想到失掉了他所喜爱的隐鼠而心中感觉空虚的时候,他便会产生报仇的念头。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的一只猫起,凡是遇见的猫,起初是追赶、袭击,后来是能用飞石击中它的头,或者把它诱入到空屋子里打得它垂头丧气。
过了很久,也许已经过了大半年,小樟寿偶然得到了意外消息:他那可爱的隐鼠其实并不是被猫吃掉了,而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踩死了。真是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