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焉开明哉?惟圣人为可以开明,它则苓。〔注〕焉,安也。开,发也。大哉,圣人言之至也!开之,廓然见四海;〔注〕日月齐明,视其文者,不下堂知四方。闭之,閛然不睹墙之里。〔注〕不开圣卷,谕无所见。〔疏〕“吾焉开明哉?惟圣人为可以开明”者,前篇云:“日有光,月有明。三年不目日,视必盲;三年不目月,精必蒙。”谓不见圣人之道,犹不见日月。此又申其义,谓欲自求光明者,舍圣人之言则不可得也。仲尼燕居云:“三子者,既得闻此言也于夫子,昭然若发蒙矣。”“开明”即发蒙之意,言开蒙以为明也。“它则苓”者,音义:“则苓,音聆。”俞云:“‘苓’当读为‘笭’。说文竹部:‘笭,车笭也。’释名释车曰:‘笭横在车前,织竹作之,孔苓苓也。’此言惟圣人为可以开明,其它则如车笭然,所见者小矣。”按:俞说是也。苓、笭古字通。“开之,廓然见四海;闭之,閛然不睹墙之里”者,音义:“閛然,匹庚切,闭门也。俗本作‘闇然’,误。诸本皆作‘閛’。”按:此承上文而言,开之谓开明,闭之谓闭明也,“閛”当为“闇”,闇然与廓然相反为义。玉篇:“閛,门扉声。”閛以声言,与“不睹”云云意不相协。“闇”字漫漶,故误为“閛”。音义所谓俗本者,乃旧本之仅存者耳。“四海”,喻远;“墙之里”,犹云墙以内,喻近。学者能开其明于圣言,则廓然可以见至远;苟闭其明,则闇然不能睹至近。御览三百九十引作“开之,廓然见四海之内;闭之,寂然不睹墙垣之里”。注“焉,安也。开,发也”。按:学记:“开而弗达。”郑注云:“开为发头角。”孔疏云:“开谓开发事端,但为学者开发大义头角而已。”是开即发也。世德堂本正文“它则苓”下有“开发”字,此明是涉注而衍。可悟旧本此文李注止“开发”二字,在正文“它则苓”三字之下,传写者不知“苓”字之义,更误以此二字与“苓”字连属为文也。治平本此注有“焉,安也”字,乃后人妄增。焉安常训,固无烦解说也。注“不开圣卷,谕无所见”。按:弘范意以开之,闭之为开卷、掩卷,增字为说,于义未安。俞云:“此即所谓‘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者。上句云开之廓然见四海,言圣道之大也。此云闭之閛然不睹墙之里,言圣道之深也。是则开之、闭之云者,谓圣人之言一辟一阖,犹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说似可通。然圣人之道无行不与,不得云闭之閛然。所谓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者,乃人自不得其门而入则然,非圣人之有所闭而不与人以可睹。则谓以此喻圣道之深,亦殊未当也。
圣人之言,似于水火。或问“水火”。曰:“水,测之而益深,穷之而益远;火,用之而弥明,宿之而弥壮。”〔疏〕说文:“测,深所至也。”段注云:“深所至谓之测,度其深亦谓之测,犹不浅曰深,度深亦曰深也。”司马云:“宿,蓄火也。”按:说文:“宿,止也。”引伸为留,为积。广雅释言:“宿,留也。”庄子徐 鬼释文:“宿,积久也。”易大壮王肃注云:“壮,盛也。”
允治天下,不待礼文与五教,则吾以黄帝、尧、舜为疣赘。〔注〕允,信。〔疏〕尧典:“敬敷五教。”马注云:“五品之教。”郑注云:“五品,父、母、兄、弟、子也。”汉书百官公卿表云:“ 作司徒,敷五教。”应劭注云:“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也。”国语郑语韦昭注同。系辞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干、坤。”尚书大传云:“黄帝始制冠冕,垂衣裳,上栋下宇,以避风雨。礼文法度,兴事创业。”白虎通号云:“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庄子在宥云:“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音义:“疣赘,羽求切;下之瑞切。”按:说文:“ ,赘 也。”疣、 同字。段注云:“赘同缀。”书传多赘、缀通用。缀,属也,属于地上,如地之有丘。释名释疾病云:“赘,属也,横生一肉,属着体也。 ,丘也,出皮上聚,高如地之有丘也。”荀子宥坐云:“今学曾未如 赘,则具然欲为人师。”杨注云:“ 赘,结肉。”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县疣。”又骈拇:“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字并作“疣”。玉篇有“疣”,云:“结肉也。”今疣赘之肿也。注“允,信”。按:尔雅释诂文。
或曰:“太上无法而治,法非所以为治也。”曰:“鸿荒之世,圣人恶之,是以法始乎伏牺,而成乎尧。〔注〕伏牺画八卦,以叙上下。至于尧、舜,君臣大成也。匪伏匪尧,礼义哨哨,圣人不取也。”〔疏〕“太上无法而治”,此亦道家言也。音义:“而治,直吏切。下‘为治’同。”文选应吉甫晋武帝华林园集诗:“悠悠太上,民之厥初。”李注云:“太上,太古也。”庄子天地云:“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法非所以为治”者,庄子胠箧云:“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也。”“鸿荒之世,圣人恶之”者,尔雅释诂云:“洪,大也。”经传通作“鸿”。广雅释诂云:“荒,远也。”白虎通号云:“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覆前而不能覆后。卧之 ,行之吁吁,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是洪荒之世,人与禽兽相近,故圣人恶之。“法始乎伏牺,而成乎尧”者,系辞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释文:“包,本又作‘庖’,白交反。郑云:‘取也。’孟、京作‘伏’。牺,许宜反,字又作‘羲’。郑云:‘鸟、兽全具曰牺。’孟、京作‘戏’,云:‘伏,服也。戏,化也。’”按:“伏”又作“虙”,“包”又作“炮”。上古语言,与后代绝异,人名、地名,意义多不可考。经典传写,但取声近,略同译名,故异文甚多。注家各为释义,皆臆说也。路史注引含文嘉云:“伏羲德洽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乃则象而作易。”又引六艺论云:“伏羲作十言之教,以厚君臣之别。”又引古史考云:“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然则书契、佃渔、纲纪、人道,皆伏牺所创,故云“法始于伏牺”也。云“成乎尧”,不言舜者,尚书大传云:“舜者,推也,循也,言其推行道德,循尧绪也。”白虎通号云:“舜犹 也,言能推信尧道而行之。”是知舜惟绍尧之法,无所改易,故言尧即该舜矣。“礼义哨哨”者,音义:“哨哨,音消,又七笑切。”按:音义前一音盖读为“莦”,说文“莦,恶艹貌”,广韵“莦,所交切,又音消”,是也。后一音则读为“枉矢哨壶”之“哨”。投壶:“某有枉矢哨壶。”郑注云:“哨,枉哨不正貌。”释文:“哨壶,七笑反。”是也。此当以读“莦”为合。“礼义莦莦”,犹云治道榛芜耳。尧、哨韵语。
或问:“八荒之礼,礼也,乐也,孰是?”曰:“殷之以中国。”〔注〕殷,正。或曰:“孰为中国?”〔注〕正直北辰,为天之齐。今俱偏僻,未知谁为居中国?曰:“五政之所加,七赋之所养,中于天地者,为中国。〔注〕五政,五常之政也。七赋,五谷、桑、麻也。中于天地者,土圭测景,晷度均也。过此而往者,人也哉。”〔注〕譬八荒之于中国如彼,诸子之于圣人如是。〔疏〕“八荒之礼,礼也,乐也”者,离骚云:“将往观乎四荒。”王注云:“荒,远也。”按:以四方言,曰四荒;兼四维言,曰八荒。说苑辨物云:“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则八荒犹言海外矣。周礼:“鞮鞻氏掌四夷之乐,与其声歌。”白虎通礼乐云:“王者制夷狄乐,不制夷狄礼,何也?以为礼者,身当履而行之,夷狄之人,不能行礼;乐者,圣人作为,以乐之耳。”是古有夷乐,无夷礼。此云“礼也,乐也”者,乃就其国俗所自有者言之。疑元文当作“八荒之礼也,乐也”,不重“礼”字。犹云八荒所谓礼,所谓乐耳。“孰是”者,谓谁为近正。“中于天地者,为中国”者,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云:“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所谓中于天地也。吴胡部郎玉缙云:“春秋无通辞于中国、夷狄,惟其德,不惟其人。公羊于宣十二年邲之战,曰:‘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于昭二十三年获陈夏啮,曰:‘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然则曷为不使中国主之?中国亦新夷狄也。’语尤明显。杨子谓中于天地者为中国,意即本此。”“过此而往者,人也哉”者,系辞云:“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荀爽注云:“出干之外,无有知之。”则此文“过此而往”,犹云出“五政、七赋、中于天地之道”之外也。“人也哉”者,即后文云“无则禽,异则貉”,言不合以上之道者,禽与貉耳。禽则非人,貉则非中国之人也。胡部郎云:“‘过此而往者,人也哉’,言此后孰为中国,亦存乎其人耳。盖刺莽之为夷狄之行也。”世德堂本作“过此而往”,无“者”字。注“殷,正”。按:尔雅释言云:“殷,中也。”中、正同义。注“正直”至“中国”。按:此古盖天家说也。晋书天文志云:“周髀者,即盖天之说。其言天似盖笠,地法覆盘,天地各中高外下。北极之下,为天地之中,其地最高,而滂四隤。”是盖天家以北极下为地中。尔雅释天云:“北极谓之北辰。”郭注云:“北极,天之中。”公羊传昭公篇,徐疏引李巡云:“北极,天心也。”天齐即天中、天心之义。齐者,脐也。朱子语类云:“帝座惟在紫微者据北极二十七度,常隐不见之中,故有北辰之号,而常居其所。盖天形运转,昼夜不息,而此为之枢,如轮之毂,如硙之脐。”又云:“南极、北极,天之枢纽,只是此处不动,如磨脐然。此是天之中至极处,如人之脐蔕也。”此北辰天齐之说。地轴北端,略当钩陈座第一星,古谓之北辰,以识天极,亦谓之极星。考工记:“夜考之极星。”孙氏诒让正义云:“北极正中,即天之中,古谓之天极,又谓之北极枢,后世谓之赤道极。然天中之极无可识别,则就近极之星以纪之,谓之极星。沿袭既久,遂幷称星为北极,又谓之北辰。北极者,以天体言也;北辰者,以近极之星言也。极星绕极四游,非不移者。其不移者,乃天极耳。然则北辰者,最近天极之星;天极者,正对地轴之处。盖天家以地体为半球形,自不得不以北极直下为中央,非国于此,无缘名中。故据以难儒者之所谓中国也。”注“五政,五常之政也。七赋,五谷、桑、麻也”。按:大戴礼盛德云:“均五政。”卢注云:“五政谓天子、公、卿、大夫、士。”孔氏广森补注云:“五政,明堂五时之政也。”五常之政,即明堂五时之政。说文:“赋,敛也。”五谷之名,自来说者各异。程氏瑶田以为粱、黍、稷、稻、麦,详见所着九谷考,近儒多从之。桑麻之赋,谓布帛之贡。子云司空箴云:“九一之政,七赋以均。”注“中于天地者,土圭测景,晷度均也”。按:周礼大司徒:“以土圭之 測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郑司农云:“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景适与土圭等,谓之地中。今颍川阳城地为然。”江氏永周礼疑义举要云:“周都洛邑,欲其无远天室,而四方入贡道里均。所谓土中者,合九州道里形势而知之。非先制尺有五寸之土圭,度夏至景与圭齐,而后谓之土中也。既定洛邑,树八尺之表,景长尺有五寸,是为土中之景,乃制土圭以为法,他方度景亦以此,土圭随其长短量之。是景以土中而定,非土中因景而得也。”盛氏百二尚书释天云:“地中之名不一。有一定之中,有无定之中,有有定而仍无定之中。周髀以北极之下为中,此一定之中也。今人随所立以望地平之四际无不适均,程子所谓地无适而不为中,此无定之中也。二者皆就大地之全体言。若以方域为界论之,则一邑有一邑之中,一郡有一郡之中,九州有九州之中,此有定而无定之中也。大司徒之地中,召诰之土中,特云九州之中耳。盖四方分测,乃宅洛而后测之,非先测之而后宅洛也。夫豫为九州之中,何必度景始知?即使不得九州之正中,而略差百数十里,将风雨寒暑顿异乎?如果气侯悬绝,若闽、广炎地,蚕丛漏天,圣人又岂待度景而知不可都哉?惟是既宅洛而后测之,制八尺之表于夏至日中,求得表景尺有五寸,于是土圭之长亦准之。凡四方行测,皆以土圭为根数,地北则景较土圭长,地南则景较土圭短,即今法以纬度定诸方昼夜长短之差也。在洛之东者日出早,在洛之西者日出迟,即周髀所谓加四时相及今法以经度定诸方时刻之差也。由是以四方晷景之加减,计里而较之,则天下道里之远近可得。周礼所谓‘以土地之图,周知九州广轮之数’,即今方舆图计度以开方之法也。若夫多阴、多风、多暑、多寒云者,李安溪谓罕譬九州,明洛中土耳。”按:江、盛二说,皆以洛之为中,乃按九州道里形势言之,非缘土圭测景而得。其土圭测景之法,乃宅中以后,以京师为本,实测四方里差之事。非先制此法,以求得地中。义甚精核,足正前人之误。至此文中国,对八荒而言,乃九州之总称,尤不得以周礼地中为说。子云覃思浑天,已知地为浑圆,既不取盖天家北极地中之说,更无以土圭测景晷度均为中国之理。然则弘范此说,不可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