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虿起须臾,最刺庸愚手。惟是号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谈张险局,瞬息除强寇。共羡运谋奇,岂必皆天祐。
右调《生查子》从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强盗窃贼,人人都是切齿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来就是贼盗,只是饥寒难免,或是祖业原无贻留,自己不会营运;时年荒歉,生计萧条;在家有不贤妻子琐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牵引,也便做出事来。小则为贼,大则为盗,甚而至于劫牢劫库,都是有的。但是为官,在平时要禁游惰行乡,约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须急蠲免时,赈济救他身家。人自学好的多,毕竟盗息安民。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锄强抑暴,缓征薄敛,使民不安其生,是驱民为盗。不能防微杜渐,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养民为盗。及至盗起,把朝廷仓库、自己身命一齐送他,岂不可笑?
以我论之,若临民之上,只处平静无事时节,一味循良也彀了;若当事机仓猝,成败治乱只在转眼之间,毕竟要个见机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如先年诸理斋先生名燮,他被谪通判,在广西。其年适当朝觐,县无正官,上司便委他去一个属县掌印。这日恰值守道临府,只得离县往府迎接。路上遇风吹折了引导蓝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进牢点押。不期牢中有几个海贼,与外边的相应,被他进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来斟问。正斟问时,他又行牌属县,叫衙官整肃人役,把守狱库。也不待问完,交与本府一个孙推官研究,他自带了民壮,复赶到县。恰值强盗劫库,在县与人役拒敌,恰得他带人到县赶散。各官都称诵他神明,他道:“强贼越狱,未有外无应而能成事者。料他必矇矇矇去接上司劫狱,此计不遂,故此乘矇矇矇矇矇矇来劫库,理之显然,没有神术。”只是矇个还在事尚未成,我可预防的。据我闻见还有个事起于卒,终能除盗保身,这也是极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间有一位官人,姓张,名佳胤,号瞿崃,曾在两浙做巡抚。此时浙江因倭子作乱,设有十营兵士,每月人与粮银一两。后来事平,要散他,只是人多,一时难散,止把兵粮减做一半银、一半钱给他。但当时钱不通行,他粮不彀吃,自然散去。不料这些兵中间有个马文英、杨廷用,作起耗来,拥到巡抚辕门,鼓噪进去讲。这巡抚没担当,见人来一跑,反被他拿去,把他丢在草上,还把他要上称竿。逼得司道应许,复他粮,又与他二千两犒赏才罢。奏上,朝廷旨下九卿会议,便会推了张佳胤督抚浙江军门。他闻报便单骑上道,未及择日到任。
先是杭州遭兵变之后,盗贼蜂起。有几个好事乡官,因盗贼搅扰,条陈每巷口要添造更楼,居民轮流巡逻。只是乡宦、大户、生员、官吏俱已有例优免,止是这些小户人家轮守。可怜这些小户辛苦一日,晚间又要管巡更。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紧头里,毕竟日夜出来查点。不造的要问罪,不巡逻的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个诈局。小民便不快道:我们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甚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间又与乡官大户管贼,小民该吃苦的?便有一个余姚老学究丁仕卿来条陈,官府不理。又闪出几个来,拥了多人去告,又不理。大家便学兵样,作起怪来,放火烧了首事乡宦住屋,尽拆毁了更楼,汹汹为变。张副都闻了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约。这些无赖扯毁告示,反又劫掠人财物,抢夺人酒食,这边放火,那边劫财。张副都知道大恼,暗暗请游击徐景星商议已定。
此时木营兵十营,八营出海守汛,止有两营守省。张副都分付游击徐景星,率领把总哨官到辕门听令,便与总哨队什道:“往日激变兵心,固失于调停,不尽是尔等之罪。今日民乱,尔等若能为我讨捕,便以功赎罪。只是不许恣行杀戮。”又叫马文英、杨廷用二人分付道:“有功不唯赎罪,还有重赏。”杨、马两个随了徐游击出来。乱民听得发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了,还有这些不识俏的,还这等赶阵儿,一撞兵来,束手就缚。中间也有无辜的。捆到辕门,先把拒敌官兵与身边搜有金银的,砍了五十多人,其余也打死百余,省城大定。张副都特赏了这两营,马文英、杨廷用都与冠带,安了他心。
汛毕,八营都回。暗着徐游击访了那八营助乱的与马、杨共九个,先日计议定了,择日委兵巡顾副使下操,十营齐赴教场。这厢徐游击暗暗差人,将这九人擒下,解入军门,历数他倡乱凌辱大臣罪状,绑出枭首,就将首级传至教场。顾副使正操,只见外边传这血淋淋九个头进来。众军正在惊愕,顾副使与徐游击便传令道:“你们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谢恩。”众人没个主意,都面北叩头。顾副使又分付:“当日作乱,你等都该处死。如今圣上天恩,都爷题请,止坏了为首九人,你们都免死。以后要尽心报国,不可为非。”循例颁了些赏,十营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预有这手段了。
当时初中进士,他选了一个大名府滑县知县。这滑县一边是白马山,一边滑河,还有黎阳津、灵昌津,是古来战争之地。还附近高鸡泊,是唐窦建德为盗之处。人性慓悍,盗贼不时出没。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盗安民。训练民壮,就里选出十六个好汉,轮番统领,缉捕巡警城里四隅、城外四乡。这十六个人叫做:元善卜兆平四夷和颜禹鼎狄顺贝通明鉴伏戎成治经绩席宠麻直柯执之昝盛经纶都是膂力精强,武艺纯熟,又伶俐机巧。每轮八个管巡,八个衙前听差。且喜贼盗不生,人民乐业。不知人不激不发,这些无赖光棍平日惯做歹事,如今弄得鸡犬也没处掏一个,自然穷极计生。
本县有个惯做剪绺头儿,坐地分赃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铜皮、用铜钱,剪得来,要孝顺他;若不来,他会叫缉捕拿着你。又有一个应捕头儿、惯养贼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墙,挢门掇窗,他都知道是那个手迹。一时孝顺不到,他去抓来送官。一个做响马的,叫做支广。常时抓得些儿,到一个姓桑、绰号“桑门神”家赌博。这桑神家里是个惯开赌场,招引无赖,惯撮些头儿,收管放筹,买尊买酒过日子的。这吉利、荀奇、支广一班儿坐落在他家耍子。忽一日赌兴正高,却是你又缺管,我又无银,赌来都不畅意。支广道:“兄弟,我连日生意少,怎你们也像没生意?”吉利道:“可恨张知县,他一来,叫这些民壮在这闹市上巡绰。这些剪绺的靠是人丛中生意,便做不来,连我们也干阁。”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亏。冷了他们的生意,便绝了我衣食饭碗。”桑门神道:“生意各别,养家一般。只许他罚谷罚纸,开门打劫,不许我们做些勾当。”支广道:“如今我们先动手他起来,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库,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心。”吉利道:“我们这几个人做得甚来?还须再勾几个可做。”荀奇道:“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个,叫他齐来。”支广道:“那些鼠窃狗偷的,当得甚事?须我那几个哥哥来才好。”桑门神道:“寻来时,须带挈我,不要撇了我。”支广道:“自然。”便一个头口,赶到高鸡泊前,寻着一个好朋友,叫做张志,绰号张生铁,也是常出递枝箭儿、讨碗饭吃的。两个相见,道:“哥一向哩。”支广道:“哥生意好么?”张志道:“我只如常。这些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行,也毕竟二三十个结队,咱一两个人,了他不来。已寻了几个兄弟,哥可来么?”支广道:“兄弟也要做一儿,也只为人少,故来寻哥。”张志道:“贤弟挈带一挈带。是甚么客人?”支广道:“不是。”悄悄附耳道:“滑县县库。”张志道:“这事甚大,又险。”支广道:“我们那一主银子不从险来?客人的货有限,库中是豆麦熟时征彀,有六七千银子,这才彀咱们用。”张志道:“然虽如此,你我合来不过百余个人,怕不济事。我这里还有一个任金刚任敬,他开着个店,外边卖酒,里边下客,做些自来买卖,极有志气,也须合着他才好。咱与你去寻他来。”两个便到任敬店中来。
任敬正立在柜边,见了张志,便走出来,邀进里面一座小小三间厅上坐下。任敬道:“此位何人?”张志道:“咱朋友,姓支名广,特来拜大哥的。”任敬道:“是有何见教?”张志蹴去他耳边轻轻的道:“他有一主大财,特来照顾哥哥。”任敬道:“是甚么财?”张志又近前道:“是滑县库里。”任敬道:“这财在县里,有人,不容易要他的。哥,过得罢了,走这险做甚么!”张志道:“哥,你过得些,咱过不得哩。银子可有多的么?哥不去,咱自去。”任敬道:“冒失鬼,且住着,待咱想。怎轻易把性命去博钱。”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只见任敬走了进去,须臾戴了一顶纱帽,系了一条带,走将出来。张志便赶将过去,磕一个头道:“爷,小人磕头。”任敬道:“起来。”大家笑了一笑。张志道:“哥,那里来这副行头?”任敬道:“二月间是一个满任的官,咱计较了他,留下的。兄弟,咱戴了像个官么?”张志道:“像,只是带些武气。”任敬道:“正要他带武哩。”连忙进去脱了冠带,来附耳与张志说了几句。张志拍手道:“妙!妙!我道是毕竟哥有计较。”任敬道:“论起这事,只咱两做得来。”张志道:“是。咱前年在白马山遇着个现世报,他道:‘拿宝来。’咱道:‘哥递一枝箭儿来。’那厮不晓得递甚箭,我笑道:‘哥,性命恁不值钱?撞着一个了得的,干干被他送了。’那厮老实道”咱不晓得这道儿。嫂子嫌咱镇日在家坐,叫咱出来的。不利市,咱家去罢。“咱道:哥也是恁造化。停会有一起客人,十来个,你照样去问他。他不肯下马,你道且着一个上来,咱便跑来,包你利市。”那厮道:“他来,我怎生?”我道:“现世报,适才独自不怕,有帮手倒怕?照这样做去,客人不下马,吃咱上去一连三枝箭,客人只求饶命。”咱去拿了两个挂箱,一个皮匾,赏一个挂箱与他,叫他以后再不可出来。这便是只两个做了营生。“任敬道”怎还叫过不得?“张志道”自古空里来,巧里去,不半年了在巢窠儿,并在赌场上了。“任敬道”但这劫库也不是小事,这也要应手。我又还寻两个人去。支兄不消得说,就是支兄所约的,也毕竟借重,没有个独吃自痾的理。“支广道”多谢哥带挈。“须臾,只见又到了三个虎体彪形的大汉。相见了,大家一齐在酒店中坐下。任敬指着对张志与支广道”这三个都是咱兄弟。一个步大,他家有两个骡子,他自己赶脚,捉空也要布摆两个人。这阙老三,他虽是个车夫,颇有本事。这个桓福,是灵昌津渡子,也是个河上私商。“说了姓名,就对这三人道”后日蚤晨,咱有用着你处。“三人道”哥有用咱处,汤火不辞。“任敬道”明日阙老三与步老大与咱雇一辆大车,后日蚤在南门伺候,只见咱与张大哥抓一个人出来,都来接应。支大哥与你约的朋友,也都在南门车边取齐。一辆车坐了十多人也动疑,桓大哥可带小船一只,与咱家丁二人应咱,以便分路。是必不可误事。正是:闲云傍日浮,萧瑟野风秋。
浅酌荒村酒,深筹劫库谋。六个人吃得一个你醉我饱,分手都各干自己的事。支广、步大一起自在门外,桓福自在津口,不题。
只见这日,张知县正坐堂,忽有门上报道:“外边有锦衣卫差官见爷。”张知县心下也便狐疑,且叫“请”,便迎下卷篷来。却是一个官,一个校尉,随着行了礼。那官道:“借步到后堂有话。”张知县只得请进后堂留茶。又道:“请避闲人。”张知县一呶嘴,这些门子吏书都躲了。也不曾坐下,那官一把扯住张知县道:“张爷不要吃惊。咱不是差官,咱是问爷借几千银子用的。”那校尉蚤已靴内搜地一声,掣出一把刀来。张知县见了道:“不必如此,学生断不把银子换性命。只下官初到,钱粮尚未追征,库中甚虚,怎么好?”那官道:“爷不必赖,咱已查将来了。”拿出一个手折来,某限收银若干,某限收银若干,库中也不下一万。张知县见了,侵着底子,也不敢辩,道:“是也差不远。只是壮士不过得钱,原与学生无仇,不要坏学生官。若一时拿去这些银子,近了京师,急卒不能解,名声播扬,岂不我要削职?况且库中银子壮士拿去也不便用,不若我问本县大户借银五千,送与二位,不曾动着库中,下官还可保全草芥前程,二位亦可免异日发露。”那官道:“五千也不够咱用,你不要耽延弄咱。”张知县道:“五千不够使,便加二千。若说弄二位,学生性命在二位手里,这断不敢。”那校尉道:“便库中银胡乱拿些去罢,谁有工夫等。”张知县道:“这不但为学生,也为二位。”那官道:“只要找截些。”张知县便叫听事吏。此时衙门人已见了光景,不肯过去。叫不过,一个兵房吏喻土奎过去,也是有算计的人。张知县道:“我得罪朝廷,奉旨拿问。如今二位讲他里面有亲识,可以为我挽回,急要银七千两,你如今可为我一借。”喻外郎道:“在那厢借?”张知县道:“拿纸笔来,我写与你。”拿过纸笔便写道:丁二衙朱三衙刘四衙共借银一千两吏平四夷等!共借银六百两书手元善等共借银四百两当铺卜兆四铺各借银四百两富户狄顺八户各借银三百两里长柯执之八名各借银一百两又对这吏道:“这银子我就在今年兑头、火耗、柴薪、马丁内扣还,决不差池。银子不妨零碎,只要足纹。”打发了吏去,张知县就与那官同坐在侧边一间书房内,那校尉看一看,是斗室,没有去路,他便拿把刀只站在门口。张知县道:“下官蚤间出来,尚未吃午膳。二位也来久了,吃些酒饭何如?”那官道:“通得。”张知县便叫备饭。只见外边拿上两桌饭与酒,进来逊那官。那官不吃,道:“你先用。”张知县道:“你怕咱用药来?多虑。”便放开肚皮,每样吃上许多,一连斟上十来大杯酒,笑道:“何如?”这两个见了,酒虽不敢多吃,却吃一个饱。
只是喻外郎见了三个衙头,合了这一起民壮,道:“老爷叫借银,却写出你们矇矇人,明白借银子是假,要在我俩身上计议救他了。如今怎么处?”明鉴道:“如今这贼手拿着刀子,紧随着老爷,动不动要先砍老爷,毕竟要先驱除得这贼才好。”众人道:“这贼急切怎肯离身?”伏戎道:“罢,做咱们不着。喻提控,这要你先借二三百两银子做样,与他看众,兄弟料绞的、哨马的、顺袋的都装了石块,等咱拿着个挂箱。先是喻提控交银子,哄他来时,咱捉空儿照脑袋打上他一挂箱,若打交昏晕好了,或者打得他这把刀落,喻提控趁势把老爷抢进后堂,咱们这里短刀石块一齐上,怕不拿倒他?只是列位兄弟都要放乖觉些。”经纶道:“这计甚好。”三个衙头道:“果好,果好。”喻外郎便去库上拿出二三百两银子。平四夷与元善装了书吏,准备抢张知县。其余都带了石块,身边也有短棍、铁尺、短刀。一齐到县。
喻士奎到书房门口禀道:“蒙老爷分付借银,各处已借够了六千两,还欠一千,没处设处。”张知县道:“这一个大县,拿不出这些些银子来?叫他们胡乱再凑些。十分不够,便把库里零星银子找上罢。如今这干人在那边?”道:“都在堂上。”张知县便一把扯了那官,道:“我们堂上去收去。”那官也等了一会,巴不得到手,就随出来。只见三个衙头都过来揖,卷篷下站上一二十个人,都拿着拜匣皮箱、哨马料绞,累累块块,都是有物的。那官道:“张爷可点八个精壮汉子与咱拿着,张爷自送咱到城门外。”张知县道:“这不难。只是这借来银子,下官也到过一过眼,怕里边夹些铅锡,或是缺上许多兑头,哄了二位去,我倒还他实银实秤。也要取几封兑,取几封瞧。”那两个见已是到手银子,便凭他兑。张知县叫取天秤过来,那喻土奎便将一张长桌横在当中,请那官儿看兑,早把假官与张知县隔做两下。只有校尉还拿着刀,紧紧随着。这边喻外郎早把银子摆上一桌,拆一封,果然好雪白粉边细丝,那里得知:漫道钱归箧,谁知鸟入樊?伏戎也就手捧一个顺袋,是须先兑模样,挤近校尉身边,兑一封,倒也不差。张知县对着校尉道:“你点一点收去。”校尉正去点时,那伏戎看得清,把顺袋提起,扑直一下子,照头往那校尉打下。一惊一闪,早打了肩上。喻士奎与平四夷一掉,早把张知县掉入川堂,把川堂门紧紧拄好。那官儿见了慌张,拔出小刀赶来,门早已闭上,一脚踢去,止落得一块板,门不能开。校尉流水似把刀来砍伏戎,伏戎已是走到堂下。三个衙头、四衙已护张知县进后堂了,三衙走得,躲在典史厅。二衙是个岁贡,老了,走得慢,又慌,跌了一交,亏手下扶在吏房躲避。
堂下石块如雨似打来,假官便往公座后躲,校尉把张椅子遮。这边蚤已都有器械,竟把仪门拴上,里边传道:“不要走了两个贼人,生擒重赏。”这两人听了,好不焦躁。瞧着石块将完,那官儿雷也似大吼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持桌脚,赶将出来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那校尉也挺着刀夹帮着。这些民壮原也是不怕事好汉,又得了张知县分付,如何肯放他?一齐攒将拢来,好场厮杀:剑舞双龙,枪攒众蟒。纱帽斜按,怒吽吽闹鬼钟馗;戈戟重围,恶狠狠投唐敬德。一边的势孤援绝,持着必死之心;一边的戮力显功,也有无生之气。怒吼屋瓦震,战酣神鬼惊。纵饶采囊取物似英雄,只怕插翅也难逃网罟。始初堂上下来还两持厮杀,只为要奔出门,赶下丹墀,被这些民壮一裹却围在中央,四面受敌,刀短枪长。那官儿料不能脱,大叫一声道:“罢!咱中了他缓兵之计,怎受他凌辱?”就把刀来向项下一刎,山裂似一声响,倒在阶下。
未见黄金归橐,却叫白刃陨身。假校尉见了慌张,也待自刎,只见伏戎道一声“着”,蚤把他腿上一枪,也倒在地。众人正待砍时,元善道:“老爷分付要活的。”只见一齐按住捆翻。假校尉只叫“罢了”。
众人扯向川堂,禀:“假官自刎,假校尉已拿了,请爷升堂。”张知县便出来,坐了堂上丹墀,里边排了这些民壮,都执着刀枪。卷篷下立了这干皂隶,都摆了刑具,排了衙。先是二三衙来作揖问安,后边典史参见,外郎庭参,书手、门子、皂隶、甲首、民壮依次叩了头。张知县分付各役不许传出去,掩了县门,叫带过那强盗来。张知县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朝廷库怎么你来思量他?据你要银七千,这也不是两个人拿得,毕竟有外应余党。作速招来。”那假校尉道:“做事不成,要杀便杀,做我一个不着罢,攀其人!”张知县道:“夹起来。”他只是不做声。张知县一面分拨人到城外市镇渡口,凡系面生可疑之人暗暗巡缉,一面分付将假校尉敲夹。那假校尉支撑不过,只得招承。假官叫做任敬,自己叫做张志。又要他招余党,只得又招原是任敬张主,要劫了库;还要张知县同人役送出城外,打发银子上车先行;还要张知县独自送几里才放回。雇车辆在城外接应的有支广、步大、阙三、吉利、荀奇、桑门神六个。车去在昌灵津,水口接应的是桓福与任敬家里两个火家绞不停、像意吃三人。张知县即刻签牌,两处捉拿。
一路赶到城外集儿上,先是卜兆在那边看一辆大车,几个骡子在那里吃料,有几个人睡在车里,有几个人坐在人家门首,似在那边等人的。卜兆已去踹他,不知正是步大一起。步大与阙三叫车子五鼓前来,这厢支广已邀了荀奇、吉利、桑门神,说道只要他来收银子,那个不到?只是支广一起是本地人,怕有人认得,便睡在车中;步大、阙三两个坐在人家等待。初时巳牌模样,渐渐日午,还不见影,欲待进城打听,又怕差了路,便赶不着队,分不着银子,故此死定在那厢等。不期差人来拿,四衙随着。内中一个做公的,怕一捉时,走了人不好回话,先赶出城,见了车子道:“是甚的车?本县四爷要解册籍到府,叫他来服侍。”步大听了,便赶来:“我们李御史家里车,叫定的,你自另雇。”那公人道:“胡说!本县四爷叫不你车动?”揪住步大便打。这些人欺着公人单身,便来发作。卜兆与众人便来团,把这几个帮打的都认定了。典史到,叫拿,众人已把这来争闹的共八个、两个车夫背剪绑起来,起解进城。一路又来拿桓福。到河边道:“那里是揽载船?”各船都撑拢问:“是要那去?”大的嫌大,小的嫌小,有一只不来揽,偏去叫他。掀开篷,只见三个雕青大汉坐在船中,要叫他,他不肯。众人晓得是桓福了,道:“任敬攀了你,你快走。”只见这三个人脸都失色。桓福便往水中一跳,早被一挠钩搭住。船里一行五个,都拿进城来。
一到,张知县叫他先供名字。一个个供来,张知县把张志供的名字一对,只有四个: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都是供状上没名的。张知县将这几个细审,两个是车夫,两个是船户。这三个,张老二是张志哥子,任秃子任敬兄弟,桓小九桓福儿子,张知县道:韩阿狗、施黑子是车夫,华阿缺、戚七船户,他不过受雇随来,原非知情。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这是任敬等家丁,虽供状无名,也是知情的了。将张志与支文等各打四十,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各打二十。韩阿狗四个免打,下了轻罪监,其余下大监。分付刑房取供。把任敬、张志,比照造谋劫库,持刀劫刺上官律,为首。支广、荀奇、吉利、桑门神、步大、阙三、桓福,比例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律,为从,从重律。绞不停、像意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比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为从,从轻律。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原系车夫船户,受雇而来,并不与谋,供明释放。连夜成招,申解大名府。转解守巡道,巡抚,巡按,具题参他这干。处几省之地,恣鬼域之谋,持刃凌官,拥众劫库,事虽未竟,为恶极深,宜照响马例袅示。圣旨依拟,着巡按监决,将张志袅首,支广等斩首,绞不停等充军。
张知县、巡抚、巡按都道他贤能,交荐,后来升到部属,转镇江知府,再转两司,升抚台。若使当日是个委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何如谈笑间,把二贼愚弄,缓则计生,卒至身全,库亦保守,这都是他胆略机智大出人头地,故能仓卒不惊。他后来累当变故,能镇定不动,也都是这厢打的根脚。似支广一干,平日不务生理,妄欲劫掠致富,任敬家既可以自活,却思履险得财,甚至挈弟陷了兄弟,携子害了儿子,这也可为图不义之财的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