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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

  怪是裙钗见小,儿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语添愁。谁似王娘见远,肯躭衾枕风流。漫解钗金供菽水,勖郎好觅封侯。鹏翮劲抟万里,鸿声永著千秋。

  右调《菩萨蛮》世上无非富贵、贫贱两路:富贵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气易骄,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了;贫贱的人,衣食经心,亲朋反面,意气易灰,便把一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寥落,最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满,最不可少这提醒激励一着。如苏秦,他因妻嫂轻贱,激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激法激张仪,也为秦相。这都是激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交,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日,那个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父兄之间,不免伤了天性。独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发的。但是这些妇人,遇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粗衣淡饭,用度不充,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强梁的,便来炒闹,絮聒柴米,打骂儿女,寻死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内,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妻,因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妻刘氏,他因夫累举不第,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个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姓李名实甫,他父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内江知县。那时实甫只七八岁,其时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那一个不牵羊担酒来贺?今日接风,明日送行,那一日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高朋尽附炎。好笑一个李实甫,那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日,自择吉赴任去了。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征收钱粮,止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谷要纸;情轻的竟自赶散,势豪强梗的,虽有分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掯勒他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水,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身故。临终对夫人道:“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说罢气绝。正是: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此时衙内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赎,又无兑头,止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支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一概不收。止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水手银两,却也展转申请批给,反躭延了许久,止彀得在本县守候日用,路上盘缠。”母子二人扶柩下舡,本县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最没威势的是故官家小舡,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水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母子凄凄守着这灵柩:集唐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水自流。

  艳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逦来到家中,亲邻内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道:“做甚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样过活?”他母子经营殡葬,葬时止不过几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亲来送,也止是来应故事,那得似上任时闹哄,送上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分子,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达,没人来理他,他索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户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荣,他积趱些私房,央人赎身去了。还有个李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侍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

  一个小厮来福,他与李夫人房中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止有个老苍头李勤,只会噇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衣戤饰,日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

  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父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猎。守得孝满,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得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噇,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

  逢着考试,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撇不面情过的,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未就,家事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上、酒席上,遇着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通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以这干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诗歌词曲,有时在馆中高歌,有时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装腔。”满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泄一种牢骚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荡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埴。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

  似此又年余,忽一日,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父亲同举进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父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抽分员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却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

  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夫人道:“苦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仓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止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提。

  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月下高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在轿中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娑影单,愁如天大。闷盈怀,何日独把蟾宫桂,和根折得来?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傍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债。且开怀,富贵原吾素,机缘听天付来。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偶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甚么?”那小厮转身便跑,对王太守道:“那人道是甚李相公,细看来,似前日老爷不在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子,快请来相见。”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昂藏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射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乱头粗服,不掩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色。正是美如冠玉轻陈孺,貌若荷花似六郎。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莹斋令郎么?”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尊同第时,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爽,应能步武前人。”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王太守道:“前见年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日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李公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李公子笑道:“可笑这年伯,你那儿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甚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死了他。”仍旧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应承周济,着人送白银五两、白米五石,就请公子明日赴会。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王太守道:“些须不足佐菽水,何烦致谢!”吃了茶,延进花园里面,却是三间厂厅,朱棂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内摆几件斑斑驳驳的古董。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栖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给事公子,字君遹,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童早已列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

  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执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王栖之便想得面无人色,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遹在厂厅外走来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笔扫去,午饭后,两篇已完了。正是:入瓮攒眉笑苦吟,花砖日影又移阴。

  八叉谁似温郎捷,掷地还成金石音。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溢,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的,也有一字未成的,王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人?”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王太守又沉吟了一会。将晚,里面已备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了酒后清罢。”众人便都坐了。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公子自去了。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一篇,都也是庸谈,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甚言语,到叫先生有些不安。

  王太守进内见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与儿子、女婿作文,可笑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能。倒是李郎,虽未进,却大有才气,看来不止一青衿终身。”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父亲骗的这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分谊。”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尚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粱子弟,愚蠢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王太守道:“我那小小姐,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次日,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周先生道:“是进得的。”王太守道:“岂止进而已!意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先生道:“曾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学生。”王太守道:“学生主意已定,决不相咎。”去后,只见刘君遹道:“我丈人老腐,不知他那里抄得这几句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王栖之道:“不妨,我只见母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生是好?”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先生去见了李公子,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贫不能成礼。”先生去回复,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了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日纳采。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亲前破发。

  母亲道:“你父亲主意已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母亲不听,却去妹子前怨畅父母道:“没来由,害你,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语。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他,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个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对爹爹一说。”小姐听得不奈烦,道:“这事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他不听,便番转脸来,当面嘲笑,背地指搠他。小姐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日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欢。所喜小姐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穿华丽衣服。家里带两房人来,他道他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止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只是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妆出宦家态度,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足相交。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气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常与他往还。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任他。后来见这干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日王太守寿日,王小姐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欢悦如故,只是哥嫂与姐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宾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身奉迎;报李公子来,道:“甚贵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这李公子偏古怪,小姐来时,也留下甚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止是寻常衣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小姐见了,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礼。

  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他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起来。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他按拍。”二位嫂嫂道:“做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小姐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便行,母亲苦死留他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两个舅子也不强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小姐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色道:“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日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激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勉力攻书,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水我自任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道:“正是,炎凉世态不足动我,但他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收他受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母亲,答他的贫守。”因就湖傍永福庵赁下一小房读书。王小姐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一意书史,吟哦翻阅,午夜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小姐相见,犹如宾客一般,止问近日曾作甚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入学之日,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膻。

  不隔数日,王小姐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公子道:“得陇足矣,怎又望蜀?”小姐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身。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考试,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分上。又因时日急近,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私人,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苦一场。回时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水深尺许,遥见一所古庙,恰是: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日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到得庙中,衣衫尽湿,看看昏黑,解衣独坐,不能成寐。将次二更,只听得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强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内,暂且回避。”又听分付道:“可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身庙中,凄冷,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到家,老仆与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止得一个从嫁来粗婢,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甚人拿灯送你?”公子道:“停会对你说。”进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小姐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还须努力去候大收。”幽谷从来亦有春,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热天气,小姐自篝灯绩麻,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逼他起身,公子道:“罢了,前日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一似海底捞针,徒费盘缠无益。”小姐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逼他读书,叫他看后场。

  公子笑道:“那里便用得他着?”逼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蛟龙得云雨论》,将来读熟了。次早起身,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一路行来,天色已晚,捱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辰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不期代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暗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着巡捕官,留羁明日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个看,止得一个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

  李公子急切要脱身时,又无钱买脱,只得随他。明辰解进,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甚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打点?”公子对道:“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大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别无他情。”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分付一体考试。及至到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蛟龙得云雨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略加点窜,赶先面教。其余这些人,有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收在卷箱内好了,还有捱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官来看,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不期他天分高,略剽窃些儿,里边却也写得充满,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了。

  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高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欲礼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还有赎身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不许,又是王小姐说:“他服侍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内外一应支费,王小姐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旗匾迎回,李公子拜毕母亲,深谢岳丈提携、小姐激劝。此后闹哄哄吃赛鹿鸣,祭祖。人都羡李知县阴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小姐这等激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弟兄与刘、曹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分子贺他,与他送行。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当日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自摧意气;今日你得进身,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来的。”又为他打点盘缠,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了告假省亲。回来,捐资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郎中。掌选完,迁转京堂,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宫保。中间多得夫人内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岁。生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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